第48章 绝望的种子
元康二年的暮春,本该是河内平原上最为繁忙、充满生机的时节。布谷鸟的清啼本应回荡在田野,应和着耕牛沉稳的哞叫,空气中本该弥漫着新翻泥土湿润的芬芳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田埂上,本该是人影绰绰,吆喝声、犁铧破土的声响、播种的忙碌交织成一曲充满希望的农耕乐章。人们弯腰挥汗,抢着将饱满的、承载着一年希望的种子,虔诚地播撒入温暖的大地,期盼着秋日那一片金黄的收获。然而,今年的李家堡,以及它所代表的广袤乡野,却被一种反常的、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的寂静所笼罩。
赵石磙带来的、沾染着洛阳战场血腥与混乱的噩耗,如同最后一记砸在濒死之人胸口的重锤,不仅击碎了无数家庭残存的期盼,也将这村庄里最后一点挣扎求活的生气,几乎彻底震散。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或已确认失去亲人的巨大悲恸,或是对生死未卜者无尽担忧的煎熬之中。泪水早已在漫长的冬日和初春流干,如今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和空洞的眼神。然而,比精神上的绝望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是生存资料的彻底枯竭和生产环节的断裂,所导致的、几乎是必然的——春耕大荒废。这荒废,意味着未来一年,乃至更久远的生存根基的崩塌。
李丰(时和岁丰)扛着那把锄刃早已磨得单薄、木柄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锄头,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家那三十亩赖以生存的田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之中,异常艰难。父亲李守耕,自那日听闻幼子李茂“凶多吉少、恐难生还”的残酷消息后,精神与肉体便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最后的支撑,彻底垮塌下来。他终日蜷缩在土炕最阴暗的角落里,面朝冰冷的土壁而卧,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对外界的一切声响几乎毫无反应,仿佛一具尚存微弱呼吸的躯壳,静静等待着生命灯火的最终熄灭,再也无法踏足这片他倾注了一生心血、视若生命的土地。母亲张氏,虽强撑着从昏迷中醒来,但精神已处于半崩溃的边缘,终日眼神涣散,以泪洗面,连每日生火做饭、照料家畜这些最基本的家务都难以维系,更不用说下地从事繁重的农活了。妹妹李丫年纪尚小,面对家庭的巨变,只剩下恐惧和茫然。整个家庭存续的重担,毫无缓冲地、沉沉地压在了李丰尚且年轻的、已饱经风霜的肩膀上。
然而,当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地头时,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心中残存的、一丝试图挣扎的力气,瞬间被一种更深邃、更彻底的无力感所吞噬。那是一种面对不可逆转的衰败时,源自骨髓的冰凉绝望。
【荒芜的田野:被扼杀的生机】
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心寒的荒芜。
去岁秋收后留下的麦茬,枯黄僵硬地挺立在田间,在依旧带着寒意的春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而更刺眼的,是其间已然滋生得密密麻麻、几乎盖过麦茬的各类野草和蒿子。它们恣意地伸展着鲜绿得近乎嚣张的叶片,贪婪地汲取着地力,这种充满野性的生机,恰恰反衬出人为耕作的缺席和土地的荒废。本该在这个时节被犁铧深深翻开、露出湿润肥沃墒情的土地,绝大部分依旧板结着,覆盖着去岁遗留的枯草和残梗,硬得像一块块龟裂的铠甲。只有靠近田埂的一小片狭长土地,有被锄头粗略翻动过的、深浅不一的痕迹——那是李丰在前些日子,于照顾病重父母、四处搜寻可怜食物的间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勉强刨挖出来的。但这微不足道的努力,对于三十亩广袤的土地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远远达不到播种所需的精细耕整要求。
他极目远眺,不仅是李家的田产,整个李家堡周边,目力所及的田野,都呈现出一片相似的、令人沮丧的惨淡景象。绝大多数田地都处于半荒芜甚至完全抛荒的状态,野草疯长,土地板结。只有极少数零星的地块,由那些侥幸家中壮丁未被征调、或者尚有老弱男子勉强支撑的人家,在以极其缓慢、透着绝望的速度进行着耕作,进度远远落后于宝贵的农时。往年此时田野里应有的、那种喧嚣而充满希望的人气,被一种可怕的、象征着生机断绝的寂静所取代。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如同李丰一样,在田地里孤独劳作的的身影,他们的动作也充满了迟缓与麻木,不像是满怀希望的播种,更像是在完成一种无望的、近乎仪式性的挣扎。
劳动力被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无情吞噬的恶果,在此刻,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上。没有足够的壮丁,耕牛也因之前的变卖、宰杀或征用而锐减,春耕——这农耕社会赖以存续的最关键一环,被硬生生地、彻底地掐断了。未来,已清晰可见地指向了更深重的饥荒。
【无种可播:绝望的循环】
然而,即便李丰此刻拥有三头六臂,神通广大,能够将这三十亩荒田全部深耕细作完毕,等待他的,还有一个更根本、更令人绝望的问题——无种可播。
去年那场本就因耕牛半失而收成欠佳的秋粮,在官府如狼似虎的征粮队洗劫之后,早已所剩无几。那点勉强留存下来、用以熬过冬春的粮食,在经历了那个异常酷烈漫长的严冬和眼下的春荒之后,早已颗粒不剩,甚至许多人家连预留的、关乎来年希望的种子粮,也在极度饥饿的驱使下,不得不含泪吞入腹中,以换取多活几日的喘息之机。粮囤早已底朝天,敲击瓮壁发出的空洞回响,嘲笑着任何关于播种的幻想。哪里还有多余的、金贵的粮食,可以撒入土中,期盼未来的收获?
李丰缓缓蹲下身,伸出因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粗糙皲裂的手,抓起一把干硬冰冷的泥土,在掌心用力捻搓。土坷垃粗糙的质感,磨砺着他的掌纹,也像是在磨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泥土,清晰地看到几个月后的秋天:这片土地上将不会出现金黄的、沉甸甸的麦浪,取而代之的,将是更加茂密、更加肆无忌惮、宣告着人类退败的荒草丛。今年没有收成,意味着明年春天,将同样没有播下的种子,秋天,同样没有收获的粮食……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看不到任何出口的绝望循环。战争的绞索,不仅死死勒紧了当下人们的喉咙,更以其长远的破坏力,无情地扼杀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微弱的希望火光。
【仇恨的滋生:沉默的火山】
午后的烈日,逐渐变得毒辣,灼烤着这片缺乏生机、近乎荒芜的土地,蒸腾起一股土腥气。汗水顺着李丰的额角、脊背不断淌下,浸湿了破旧的衣衫,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劳作的暖意,反而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不再试图挥动那沉重的锄头去做无谓的挣扎,只是拄着锄柄,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田埂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曾经养育了他家世代、如今却似乎即将无情地抛弃他家的土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而炽热的情绪,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他胸中疯狂地积聚、翻涌、冲撞。
他想起了去年此时,郡兵督粮队那副蛮横冰冷的嘴脸,以及父亲李守耕护住粮囤时那绝望而屈辱的眼神;
想起了征丁队粗糙的麻绳,套在弟弟李茂那尚显单薄的手腕上时,弟弟回头望来的、那双充满了愤怒、恐惧与不甘的年轻眼眸;
想起了母亲张氏听闻噩耗后,那如同被抽去魂魄般轰然倒塌的身影和之后终日以泪洗面的凄楚;
想起了父亲如今形如槁木、面壁等死、生机几乎断绝的惨状;
想起了村里那些在去冬饥寒交迫中悄然离世的老人,那些如今不得不挖野菜、剥树皮、甚至乞讨度日的乡亲,那些因为失去儿子、丈夫而日夜不绝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是洛阳城里,那些高高在上、为了权力和欲望而你死我活、相互倾轧的皇亲国戚、世家门阀!
是那个不断下达一道道残酷征发令、视天下百姓如草芥、如蝼蚁的朝廷!
是这场毫无正义可言、只为满足极少数人贪婪野心、却让万千黎民付出鲜血和生命代价的内战!
以往,李丰(陈稷)的灵魂深处,更多是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观察者和理性思考者的视角,冷静地分析着帝国制度的结构性弊端和社会深层矛盾的积累。但此刻,当这些宏大的、看似遥远的历史叙事,具体化为他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生计断绝、眼前这片土地荒芜待毙的惨状时,一种源自社会最底层、最朴素的、也是最炽烈的仇恨,如同雨后荒野上的毒荆棘,在他心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生、蔓延。这仇恨的对象,从未如此清晰、具体——就是那些发动、进行这场战争,并因此毫不留情地榨干他们这些底层百姓最后一丝血肉的整个统治阶层!
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的泥土里,指关节绷得发白,微微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想要摧毁什么、打破什么的暴戾之气,在他年轻的四肢百骸中猛烈冲撞,却如同困兽,找不到任何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只能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北方——那个帝都洛阳所在的方向,眼神中不再是往日的忧虑或分析,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而炽热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仇恨。
【章节结尾:濒临崩溃的终点】
夕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热量,缓缓西沉,将天地间染上一层凄凉的橘红色。这暖色调的光线,却无法给这片荒芜的土地和绝望的人心带来丝毫暖意。它将李丰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杂草丛生的田地上,更显得形单影只,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悲怆。他最终没有再去试图翻动一锄土,只是默默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扛起那柄无用的锄头,踏着沉重的、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虚无之上的步子,朝着那个已毫无生气的家的方向,缓缓挪去。他的背影,倔强地挺直着,却又透着一股被命运碾压到极致的疲惫,仿佛背负的不仅是自家破碎的希望,更是整个村庄、乃至这个时代底层百姓所承受的、无尽的绝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回到那个死气沉沉、光线昏暗的家中。母亲张氏如同泥塑木雕般,呆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灶膛里没有一丝火星,铁锅里空空如也。父亲李守耕依旧维持着面壁而卧的姿势,连一丝微小的挪动都没有,仿佛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已与身下这方冰冷的土炕彻底融为一体,等待着最终的寂灭。妹妹李丫听到动静,从角落里怯生生地抬起头望过来,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这个家,就像门外那片被遗弃的、荒芜的田地一样,内在的生机已然彻底断绝,只剩下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与黑暗中,等待着最终瓦解和崩坏的命运。劳动力的丧失,存粮的耗尽,未来希望的彻底破灭,以及在那死灰之下悄然滋生、蠢蠢欲动的仇恨……所有通往最终绝境的要素,都已悄然齐备,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
李丰将锄头重重地靠在斑驳的墙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声响,在这个被巨大死寂笼罩的家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却又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瞬间便被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没,不留一丝涟漪。元康二年的这个春天,没有在土地里播种下任何关于温饱与希望的种子,却在李丰和无数像他一样被逼入绝境的农民心中,深深地种下了一颗名为绝望、并由仇恨灌溉的种子。这颗危险的种子,在这片荒芜的田野和无数破碎的家庭废墟之中,正悄然蛰伏,等待着或许并不遥远的、破土而出的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