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52章 血税

  元康二年深秋那场未果的催税,如同一场骤然降下的冰雨,非但未能滋润干涸的土地,反而将李家堡残存的那一丝微弱的生活气息彻底浇熄。税吏钱某人及其同僚,在村民们几近爆发的悲愤中仓皇离去,留下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绝望。祠堂前聚集的村民并未立刻散去,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在萧瑟的秋风中,目光茫然地追随着税吏消失的方向,脸上不见逼退官差后的丝毫快意,唯有某种维系一生的信念彻底崩塌后所呈现的、巨大的空洞与虚无。连象征着皇权与秩序的“皇粮国税”都已无法顺畅征收,这世道,究竟崩坏到了何种地步?

  李丰(时和岁丰)搀扶着因极度激动而耗尽心力、几乎无法行走的父亲李守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个徒有四壁的家。李守耕枯瘦的身体在李丰的臂弯里不住地剧烈颤抖,方才那一声倾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抽干了他病弱躯壳中最后一点元气,此刻他脚步虚浮蹒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随时可能瘫软下去。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艰难喘息,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河水,不断涌出,顺着他脸上那被岁月和苦难刻划得沟壑纵横的皱纹肆意流淌,口中反复喃喃着模糊不清、却字字泣血的字句:“没了…都没了…粮没了…儿也没了…还要…还要什么…到底还要什么啊…”

  母亲张氏和妹妹李丫默默跟在后面,压抑的抽泣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这个家,已然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凉阴云死死笼罩,看不到一丝光亮。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在于它从不给予喘息之机。谁又能料到,那刚刚离去的税吏,竟会去而复返,且带来更深的劫难。

  就在当天傍晚,天色介于明暗之间,暮霭沉沉,寒风愈发刺骨之际,村口那条土路上再次响起了马蹄声,比离去时更为急促、慌乱,其间还夹杂着木质车轮碾过冻土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只见钱税吏竟真的返回了,此番他身边多了两名手持红黑水火棍、面色冷硬如铁、眼神不带丝毫感情的县衙差役,他们还驾着一辆空荡荡的板车,那空车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钱税吏的脸色比午前更加难看,先前那丝因理亏而生的尴尬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上司严令逼到绝境的焦躁和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狰狞的狠厉。显然,空手而归使他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他必须带些东西回去交差,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否则他自身也将难逃严惩。

  他们径直找到面如死灰的里正王福,语气强硬,不容置疑,彻底撕下了最后一点伪装:“王里正!今日尔等聚众抗税之事,已快马禀明县尊!赋税乃国之命脉,颗粒皆须入库!抗税不交,形同叛逆!今日若再颗粒无收,便以抗命论处,枷锁加身,锁拿回县衙大牢候审!现在,立刻按丁册,随我等逐户收取!不得有误!”

  【最后的哀求:病躯的阻挡】

  王福闻言,双腿一软,险些瘫倒,他知道已无转圜余地,只得硬着头皮,如同赴死般,带着这群索命鬼似的税吏差役,再次走向那一户户早已一贫如洗的村民家中。绝望的村民们,看到去而复返、且带了如狼似虎的帮手的税吏,心中那点可怜的侥幸瞬间粉碎,只剩下彻底的、麻木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行人很快又来到了李守耕家那扇破败不堪、吱呀作响的院门前。院门虚掩着,钱税吏心中烦躁,不耐地一把推开,闯了进去。李守耕正被李丰和张氏一左一右勉强搀扶着,坐在院中那块他平日蹲坐歇息、被磨得光滑却边缘锐利的垫脚石上,艰难地喘着气,李丫则害怕地缩在母亲身后,小脸煞白。

  钱税吏冰冷的目光扫过家徒四壁、毫无生气的院落,最终落在气息奄奄的李守耕身上,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宣判:“李守耕,午前之事暂且不提。今日,你家需缴纳的租调,无论如何必须凑出一些!哪怕一升粟,半尺布!否则,”他指了指身后的差役和水火棍,“便只好请你随我们去县衙大堂说道说道了!”

  李守耕闻言,浑身猛地一颤,挣扎着想从石头上站起来,以示哀求或辩解,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反而一阵眩晕,又重重地坐了回去。他竭力仰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税吏,那双原本因久病和绝望而近乎死寂的眼睛里,竟陡然迸发出一丝绝望的、最后的光亮,是哀恳,是不解,更是无尽的不甘:“钱…钱大人…您…您抬眼看看啊…看看我这个家…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哪里…哪里还有东西可交啊?粮囤…早就底朝天了…织布机…停了半年多了…蜘蛛…蜘蛛都结网了…我儿…我儿茂儿被你们征去…如今…如今生死不明…您…您就发发慈悲…高抬贵手…给…给我们留一口活气吧…”

  他一边用尽气力诉说,一边试图用那双不住颤抖的、枯柴般的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想要再次起身作揖哀求。李丰见状,心如刀绞,急忙俯身想去搀扶。

  此刻的钱税吏心烦意乱,只想尽快了结这桩倒霉透顶的差事,见李守耕依旧“纠缠不休”,心中厌烦与怒火交织,极不耐烦地挥挥手,粗暴地打断:“少说这些没用的!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搜!给我进去搜!”他厉声对身后的差役下令。

  眼见那两名面色冷硬的差役就要闯进那间低矮的、藏着这个家最后一点毫无价值的隐私与尊严的土屋,李守耕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气,或许是源于保护家人最后一点体面的本能,或许是长期压抑的悲愤终于决堤。他猛地挣脱了李丰搀扶的手,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向前一扑,竟用枯瘦的双臂死死抱住了钱税吏的一条腿,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哀鸣,刺破了黄昏的寂静:“大人!不能啊!不能进去啊!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求求您!缓一缓!等来年…等来年地里有了收成…我一定…一定…”涕泪纵横,尊严尽失,姿态卑微到了泥土里。

  【无心的致命:石头上的鲜血】

  钱税吏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纠缠弄得又惊又怒,腿上传来老人那冰凉、颤抖、如同枯枝般的触感,更让他觉得无比晦气和烦躁。他急于脱身,下意识地、用尽了力气猛地一蹬腿,想要甩开这个“麻烦”,口中厉声呵斥:“滚开!老东西!你想找死吗?!”

  他这一脚,对于寻常健康之人或许只是挣脱的力道,但对于早已油尽灯枯、全靠一股执念和精神强撑着的李守耕来说,却不啻于千斤重击。李守耕本就虚弱到了极致,抱着税吏腿部的力量全凭一股意念,被这猛地一踹,抱持之力瞬间溃散,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傀儡,向后踉跄倒退,脚下被不平的地面一绊,失去平衡,“砰”地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巨响,后脑勺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身后那块他坐了大半辈子、边缘棱角分明且坚硬的垫脚石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李守耕的身体软软地、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一缕刺目的、鲜红的血液,如同一条诡异的细蛇,缓缓从他花白散乱的发间渗出,迅速在冰冷干燥的土地上洇开,变成了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爹——!”

  李丰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目眦欲裂,扑跪到父亲身边。

  张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尖叫,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李丫吓得哇哇大哭,浑身抖得像筛糠。

  院子里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那两名准备进屋搜查的差役和面无人色的王福,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骇地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钱税吏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扩散的鲜血和一动不动的李守耕,脸上的凶狠与焦躁瞬间被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恐所取代。他本意只是驱赶,万万不曾想会闹出人命!他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连连向后踉跄,语无伦次地辩解:“你…你…他自己没站稳…撞上去的…不关我事…不关我的事啊!”

  【仓皇的逃离:冰冷的结局】

  闹出了人命,性质彻底改变。钱税吏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强烈恐惧。他对着同样吓傻了的差役和王福仓皇喊道:“走!快走!离开这里!”

  三人如同惊弓之鸟,丧魂落魄,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地上那具尚存余温的躯体和李家母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手忙脚乱地跳上马车,疯狂地鞭打马匹,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狼狈不堪地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之中,只留下一路翻滚的尘土和死一般的寂静。

  院子里,只剩下李家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地上那滩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暗的、冰冷粘稠的血迹。李守耕双目圆睁,直直地望向灰暗压抑的天空,眼神里定格着最后的哀恳、极致的痛苦与一种难以言说的、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终究没有等来幼子归家的音讯,也没有等来朝廷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而是倒在了自家院中,倒在了催逼赋税的冰冷石头前,用最惨烈、最荒诞的方式,缴纳了人生的最后一笔“税”——以他的鲜血和生命。

  【章节结尾:象征的终结】

  李丰跪在父亲逐渐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的躯体旁,紧紧握着父亲那只布满老茧、粗糙如树皮、尚沾着泥土的手。他没有放声痛哭,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和一种冰冷彻骨的愤怒,已经超出了眼泪所能承载的范畴。他看着父亲后脑勺那片刺目的、已经发暗的血污,看着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哭得几乎昏厥,看着妹妹吓得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着这个已然破碎得无法再破碎的家。

  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父亲李守耕流淌出的这滩血,绝不仅仅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生命的终结。它是一个沉重的象征,象征着皇权与官僚体系对底层农民最后一丝生机的、毫无怜悯的、彻底的榨取与剥夺。他们榨干了农民辛勤劳作产出的粮食,夺走了农民赖以传宗接代的儿子,最终,连农民仅存的、苟延残喘的生命,也以一种如此荒诞、如此冷酷的方式被轻易地碾碎。

  父亲李守耕,这个一生勤劳本分、对朝廷怀有最后一丝近乎本能敬畏的老农,用他的死,完成了对这个黑暗时代最无声、却也最血淋淋的控诉。统治阶层与底层民众之间,那最后一点名义上的、脆弱的联系,随着这滩鲜血的逐渐凝固、变冷,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断裂了。所有关于太平盛世的幻梦,所有关于秩序与王法的假象,都在这一刻,被一块冰冷的垫脚石和一次冷漠的推搡,击得粉碎,露出了其下血淋淋的、吃人的本质。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寒风呼啸着掠过荒芜的田野和死寂的村庄,声音如同万千冤魂的哀泣,既是为逝者唱响的挽歌,也是为生者预示的、更加黑暗与无望的未来。李家的屋檐下,只剩下心死般的冰冷和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如同种子般埋下的、冰冷的恨意。这恨意,将在这片浸满血泪的土地上,悄然滋生,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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