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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葬父的代价

  元康二年的初冬,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李家堡低矮的土屋和残破的围墙间肆意穿梭,发出持续不断、如同呜咽般的呼啸声。李守耕的尸身,在祠堂前那冰冷坚硬的石阶上,已经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无人敢动,也无人有心力去动。那滩从他后脑渗出、如今已变得紫黑、彻底凝固干涸的血迹,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伤疤,不仅仅烙在祠堂前的石板上,更深深刻在了每一个目睹此景的村民心上,仿佛也是对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所标榜的秩序与仁政,一记无声而响亮的耳光。人,终究是死了,而且死得如此凄惨,死在了本该代表王法、却行同匪类的税吏手中。最初的震惊、悲愤与恐惧过后,一个更具体、更冷酷、也更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如同冰冷的绞索,套在了李丰(时和岁丰)的脖颈上——如何让父亲入土为安?

  死亡,在这个饥荒与战乱交织的残酷年月,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饿殍遍野,冻死骨横陈于道,并非虚言。然而,即便卑微如草芥,一个人生命的终结,依然需要最基本的尊严——需要一抔黄土掩埋尸骨,需要一副薄棺(哪怕只是几块粗糙的木板拼凑,甚至是一领破草席包裹)以避免暴尸荒野,需要一场哪怕最简单、最仓促的仪式,让漂泊的亡魂得到些许慰藉,让生者完成最后的告别。可如今,就连这最低限度的“死得体面”,对于此刻家徒四壁、濒临绝境的李家而言,都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鸿沟。

  家里早已被接连的灾难掏空,真正意义上的一贫如洗。粮囤底朝天,老鼠都已绝迹;那个存放着全家最后一点活命钱的小木匣,也早已空空如也,连一枚锈蚀的铜钱都找不到。甚至,想给父亲换上一件稍微整洁、体面一点的寿衣,都凑不出一块完整的、干净的布帛。母亲张氏在经历了幼子被征、生死不明,丈夫又惨死眼前的连续打击后,精神与肉体彻底崩溃,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偶尔清醒过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哭,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厥。妹妹李丫年纪尚小,被这接连的恐怖景象吓得魂不附体,除了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和压抑地啜泣,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重担,毫无选择地、沉沉地压在了李丰尚且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肩上。

  【绝望的选择:桑田与坟墓】

  望着父亲躺在石阶上那逐渐僵硬、面色青紫的遗体,李丰的心如同被放在冰冷的石磨上反复碾磨,痛彻骨髓。他知道,绝不能就这样让父亲暴尸于这寒风凛冽的祠堂之前,任由鸟雀啄食,那是身为人子最大的不孝,也是对死者最大的亵渎。必须尽快让父亲入土为安。可是,钱从哪里来?粮食从哪里来?棺木从哪里来?

  向邻里借贷?放眼整个李家堡,家家户户都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挣扎,谁家还有多余的粮食或铜钱可以出借?乞讨?那是活人为了苟延残喘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如何能用来筹措安葬至亲的费用?那不仅是对父亲的侮辱,更是将全家最后一点微薄的尊严也彻底抛弃。

  在极度的绝望和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中,一个冰冷、残酷、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选项,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幽灵,清晰地出现在李丰的脑海中——卖掉那块桑田。

  那是李家最好的一块地,位于村南清水洼的下游,约有三亩,土质异常肥沃,引水灌溉便利,是祖上辛苦垦殖、传下来的基业。每年桑树发出的嫩叶,能喂养不少春蚕,所产的蚕丝织成的绢帛,是家里除了粮食收成外最重要的一项收入,也是母亲张氏一年到头辛勤操劳、捻线织布的心血寄托。这块田,可以说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最后一点像样的产业,是未来灾荒过后或许还能勉强恢复一点生机、赖以翻身的微弱希望所在。

  然而,此刻,这块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未来希望的桑田,却可能要为它的主人,换来一座冰冷的、仅能容纳尸骨的坟墓。这是一种何等残酷的交换!

  李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无奈,投向了村西头那片高墙环绕、气派森严的院落——张德贵家。在整个李家堡乃至周边乡里,历经连年盘剥和动荡,如今还能拿出些许钱粮、有能力进行这种交易的,恐怕也只有这些趁乱不断低价兼并土地、囤积居奇、实力反而日益膨胀的地方豪强了。

  这无疑是一种彻骨的屈辱。父亲刚刚被官府逼死,尸骨未寒,自己转头却要向这些平日里盘剥乡里、与官府关系暧昧、某种程度上也是造成当下困境的帮凶之一的豪强低头,卖掉祖辈留下的、赖以生存的根本。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李丰清楚地知道,在生存的绝对法则面前,个人的尊严和屈辱感,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他,没有选择。

  【“投献”的交易:冰冷的秤砣】

  李丰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脚步虚浮地再次踏入了那座他内心极度厌恶却又不得不仰其鼻息的张家门楼。与上次来卖半头牛的所有权时相比,他的心情更加灰暗,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沼,几乎要将他吞噬。管家张福似乎早已通过眼线得知了李家的变故,见到李丰,脸上摆出一副混杂着虚假同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算计的神情。

  “唉,丰哥儿,节哀顺变啊。”张福假意长长叹息一声,摇着头,“守耕老哥……真是天降横祸,谁能想到?这身后的事,可是眼下最要紧的,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能帮衬的,我们张家绝不会看着不管。”话语听起来冠冕堂皇,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

  李丰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张……张管家……我……我想把家里清水洼边那三亩桑田……‘托付’给张老爷,换……换点钱,给……给我爹办后事。”他用了“托付”这个词,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

  张福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如同鹰隼发现猎物般的光芒,他慢条斯理地捻着手中那串油光发亮的念珠,故作沉吟状:“哦?清水洼那三亩桑田啊……嗯,地嘛,倒是块好地,肥力足,水源也好。不过,丰哥儿,你也清楚,如今天下不宁,兵荒马乱的,这地价嘛,可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前喽。再加上……你这又是急等着用钱办白事,这价钱……恐怕就更难按常理论了。”

  他故意停顿下来,仔细打量着李丰脸上那痛苦到近乎麻木、却又不得不强撑的神情,仿佛在掂量着最后下刀的力度,然后才缓缓地、如同施舍般开出价码:“这样吧,看在咱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又是给你爹办丧事这等紧要关头的份上,我家老爷一向慈悲为怀,就……出五百文钱,外加一口现成的薄皮棺材。这地嘛,就算是你家‘投献’到我们张府名下,地契过户,以后由府上统一经营打理,你们家呢……唉,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个倚仗,免得再被官府胥吏欺压。如何?”

  五百文钱!一口薄皮棺材!这就是三亩上好的、旱涝保收的桑田的价钱!这个价格,莫说是在太康年间的太平光景,便是在去年秋收前,也远远不及一亩中等水田的正常市价!这分明是趁火打劫,是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掠夺!张福的语气看似商量,实则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他吃定了李丰走投无路,只能就范。

  李丰的拳头在破旧的衣袖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刺痛的感觉让他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闭上眼,父亲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目、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喊、妹妹惊恐无助的眼神……一幕幕场景在脑中飞速闪过。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深知,拒绝意味着什么——父亲将无法入土,暴尸荒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沉重如铁的字:

  “……成……交。”

  【签契与葬父:土地的葬礼】

  契约很快由张家的账房先生拟好。不再是简单的“卖契”,而是一份名为“投献状”的文契。这意味着土地的所有权在法律意义上完全转移给了张家,李家失去了对祖产的最后一点支配权,从此在身份上,某种程度上沦为了依附于张家的佃户或客户,或许名义上还能租种这块地,但须缴纳高额的地租,生死荣辱,尽在张家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比直接出卖更具屈辱性、也更彻底的土地兼并方式,标志着家族地位的彻底沦落。

  李丰在那张决定家族命运、写满冰冷文字的契书上,用颤抖的手指,蘸了鲜红的印泥,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指模。那红色,在灰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父亲脑后那片已然发黑的血渍,灼烧着他的眼睛和灵魂。

  拿着那串轻飘飘、碰撞起来发出微弱声响、却感觉重若千钧的五百文铜钱,以及张家“施舍”的那口用最劣质、满是疖子的杨木草草钉成、缝隙大得能伸进手指的薄皮棺材,李丰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家中。他请了村里几位尚有些力气、念及旧情的老者帮忙,在村外那片乱葬岗的边缘,找了一处相对避风、勉强还算平整的荒地,草草挖了一个浅坑。没有请僧道念经,没有焚香烧纸,甚至连像样的哭丧都没有(眼泪早已在连日来的巨大悲痛中流干),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沙土,以及铁锹撞击冻土时发出的、沉闷而单调的声响。那三亩肥沃的、曾经承载着一家人希望和心血的桑田,最终换来的,就是这荒野中的一杯黄土,一座低矮的、很快就会在风雨中湮灭的新坟。

  【土皇帝与依附民:身份的转变】

  父亲终于入土为安。李丰独自站在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前,寒风吹动他单薄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心中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冻结的冰凉。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明白,从他在那份“投献状”上按下血红指印的那一刻起,他李家的身份和命运,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改变。他们不再是拥有自己田产、直接向国家缴纳赋税、虽清贫却保持相对独立的“编户齐民”自耕农了。他们失去了最核心的生产资料——土地。从此,他们的生存将完全仰仗张家的“恩赐”与盘剥,必须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张家,通过一次次趁人之危的“交易”(先是压价买牛,如今是低价夺田),已然成为了李家堡乃至周边地区实际上的主宰者,一个手握土地和粮食、连官府胥吏也要礼让三分的“土皇帝”。

  而他们李家,则彻底沦为了豪强荫庇下的依附民,是登记在张家册簿上的“荫户”或“佃客”。虽然表面上可能暂时免于一些官府胥吏的直接、无休止的压榨(因为赋税可能会由张家这类大宗族统一应对或转嫁),但所要承受的来自地主的剥削和控制,只会更加严密和残酷。他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和尊严,未来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这是在乱世动荡、赋税徭役苛重之下,无数自耕农破产后的最终归宿,是一条看似能够苟活性命、实则失去了所有自主性和未来的绝路。

  父亲的惨死,夺走了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和顶梁柱;而为了葬父所付出的代价——卖掉桑田,则彻底挖掉了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经济根基。家破,人亡,业失。太康年间那个虽然清贫艰难、却尚能维持基本完整和独立的家,至此,已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了。

  【章节结尾:寒冬的新生与终结】

  李丰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荒芜的田野,先是望向村中那座高大森严、如同堡垒般的张家院落,黑漆漆的门楼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随后,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父亲那座简陋的新坟,以及更远处,那三亩在冬日寒风中只剩下光秃秃枝条、瑟瑟发抖、已然不再属于李家的桑田。那些桑树曾经在春天发出嫩绿的芽,夏天撑开浓密的荫,秋天落下金黄的叶,如今却只能在严寒中僵立,仿佛也在为自己被易主的命运无声哀悼。

  这个冬天,李家以失去最后一块好田、彻底沦为依附民的巨大代价,埋葬了上一代人,也埋葬了作为自耕农的独立身份和尊严。一种新的、更为卑微、艰难且前途未卜的生存方式,即将在这凛冽的寒冬中被迫开始。而对于整个摇摇欲坠的西晋帝国而言,千千万万个像“李家”这样的自耕农家庭的破产、土地被兼并、农民沦为依附民,正是其统治根基朽坏、社会秩序加速崩解的最直接、最深刻的证明。元康二年的这个冬天,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勤劳一生却不得善终的农民李守耕,更是一个时代赖以维系的、脆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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