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破浪
京郊皇庄,新修的码头伸入浑浊的大通河水中,木料散发着新鲜的桐油气味。
天光水色间,一艘形状异于寻常舟船的簇新双桅帆船,正随着李伯栋南方口音的号子声和舵柄的转动,在河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
那船身狭长,帆面设计奇特,与常见的方头方脑的沙船、福船截然不同。
朱常洵站在码头上,一身云纹锦袍,观看新船试航。
河面上,那艘新船正借着一阵稳定的春风,进行全力冲刺的演示。
只见它吃风颇深,船身微微倾斜,破开水面,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浪迹,宛如离弦之箭般。
“真快!”
李世忠忍不住惊呼出声,“这船……简直像贴着水皮子在飞,比我坐过的哨船,不知快出几筹。”
吴惟忠久在东南沿海与倭寇周旋,对船只再熟悉不过,此刻眼中也满是震惊与赞叹:“不止快,它还航行稳定,转向灵活,逆风竟尤能抢风航行,并专设了炮位,可列为战舰,要是用在海上追剿倭船,或是迂回包抄,倭寇那些关船,怕是连它影子都摸不着。”
朱常洵默默点头。
行家一出口,便知有没有。
拥有水战专长的吴惟忠,一眼看出了门道。
一向话不多的骆思恭,盯着双桅纵帆船也十分动容,开口道:“此船若成,于侦缉、传递消息,极为有用。”
他想到的是锦衣卫的密探若能驾驭此船,行动与消息往来将何等迅捷。
庞保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炫耀道:“你们有所不知,这船从形状该怎么样,龙骨该怎么造,角该怎么调,可都是咱们殿下潜心琢磨,亲自画出图样。”
此言一出,骆思恭、李世忠和吴惟忠等更是惊诧万分,齐齐望向朱常洵。
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皇子,竟还有这等匪夷所思的能耐。
朱常洵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淡然一笑道:“庞保言过其实了,我喜欢船,所以去看了些有关舟船的书籍,略懂了一些,给李作头提供些粗浅想法。舟船……除了迅快,还要能够抵御风浪才行。”
他话锋一转,“如今我大明面临的风浪,不在江河,而在朝堂,在千里之外的李朝。”
吴惟忠点点头,扼腕道:“末将听说,李朝的告急奏闻使,前段时间抵京,递了国书,言倭军再次渡海入侵。”
众人神色一肃,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并直接引发朝堂掀起狂澜。
朱常洵道:“李朝国书上,言说倭军以三十万大军再次入侵,守军大溃败,灭国在即,急求增援。但我认为他们夸大其词,李朝这一次,不会像上回那般一触即溃,而倭军在进军上会更加谨慎。”
众人眼眸一热,这是中枢绝密,殿下直接清楚的说给他们听,显然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尤其是李世忠,他深知祖父李成梁,与张位等文臣是紧密盟友,而这些文臣却明里暗里的支持大殿下,此刻三殿下却毫无疑虑的信任他。
吴惟忠拱手:“殿下英明。倭军初次入侵,李朝武备松弛,且毫无防范,而这四年来,他们都在加紧练兵,增修城垒,虽仍然难挡倭军,却不至于一触即溃。”
提起李朝,李世忠眼中掠过恨意,接着道:“李朝人外表看似忠厚恭谨,其实内藏奸猾阴险,极擅渲染之能事,当年辽东出兵援救他们,他们却谎报军情,故意把倭奴兵力说得极少,导致初入朝鲜,不明情况的前锋军,因此吃了大亏。”
众人知道,李世忠说的是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三千辽兵援朝抗倭,却因朝方谎报军情而轻敌发动进攻,中了倭将小西行长布满铁炮手的伏兵,导致一名副将战死的重大失败。
同样经历过援朝抗倭的吴惟忠,有感而发:
“正因如此,李帅入朝后,不再相信李朝情报,无论柳成龙等如何催逼进兵,也不为所动,坚持要拿到自己人的准确情报和足够粮草后,再定进退之策,却因此惹来柳成龙等怀恨在心。”
“我便是由此被派往李朝,配合夜不收,收集情报。”思恭冷笑道,“我们查证到,柳成龙等为逼迫李帅进兵,刻意减少粮草提供。由于粮草不足,李帅只能就地征粮,语言不通,他们又故意藏粮,难免引发冲突。他们便说成是李帅和辽兵劫掠李朝平民。也就有了,此后李帅被言官弹劾时,李朝之臣趁机攻讦李帅与辽兵。”
李世忠心内感动,真诚地一揖到底:“多谢两位替家父说公道话。”
北兵,南兵,锦衣卫,分别代表三拨不同身份的人,此刻惺惺相惜,同仇敌忾。
骆思恭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转过身,朝朱常洵躬身抱拳:
“卑职多嘴,请殿下责罚。”
李世忠、吴惟忠也赶紧肃然躬身。
光顾着说话,冷落殿下,有不敬之嫌。
朱常洵笑道:“在我这里,没有如此多的规矩,我喜欢听你们畅所欲言。”
三人松出一口气。
见朱常洵如此豁达,他们心内更多了一份敬服与归属感。
武臣习惯了被文臣压着。
他们与中枢,始终有文臣们犹如一道天堑般横亘隔离,给皇帝上奏书也得文臣先过目。
即便是号称皇帝亲军的锦衣卫,以骆思恭的级别,除非皇帝主动召见,否则根本没有直接面对皇帝汇报情况的资格。
但在那漏成筛子的皇宫里,他们不敢多言。
而在皇子朱常洵这里,他们竟不知不觉的能畅所欲言。
“我与李朝人也有过间接交锋,因此对于你们所言,深有同感,李朝人忘恩负义,狡诈阴险,不可轻信!”
朱常洵给予认同后,又道,“然而,倭酋撕毁和约,重启战端,却是事实。次辅张位,隐忍蓄力,等的就是这个‘和谈失败’的契机。”
吴惟忠目光一凝:“张位要动手?”
朱常洵点点头:“已经动手,张位一系弹劾的矛头,直指赵志皋、石星、沈惟敬等人。赵志皋被斥‘渎职懈怠、姑息养奸’。石星则是‘欺君误国、封贡酿祸’。“至于沈惟敬,最是可怜,‘通倭叛国、侵盗军需、贻误封疆’几个大帽子扣下来,必死之罪。”
他顿了顿,继续道:“首辅赵志皋连续上疏,自称老迈多病,精力不济,有‘失察之过’,恳请准他告老还乡。这‘失察’二字,便是将千斤重担,都卸给了石星。”
骆思恭、李世忠和吴惟忠听得面色越发凝重。
张位一系的攻势极强,罪名安得巧妙而可怕。
而赵志皋这老狐狸,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甩锅。
几句‘否认结党,承认失察,自称老迈多病’,轻飘飘就把自己从‘主谋’变成了‘由于老迈多病被属下蒙蔽’。
把所有罪责,都精准地甩到了兵部尚书石星头上。
石星这下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外有政敌往死里整,内有老大要他献祭顶罪。
至于石星提拔任用,负责和谈与封事的沈惟敬,区区商贾出身,更是别想逃脱。
他们虽为武将,也深知朝堂争斗的残酷,以这趋势,石星、沈惟敬神仙难救。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只见楚文远引着一人快步而至。
那人身着寻常商人的棉袍,帽檐压得很低,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寻常商人不同的贵气。
来到近前,楚文远对朱常洵行礼:“殿下,人带来了。”
那商人打扮的男子,堆金山倒玉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帽子掉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满是不安却努力挤出谄笑的脸。
正是前册封正使,前临淮侯,李宗城。
李宗城声音颤抖,带着感动哭腔:“罪臣李宗城,叩谢殿下搭救之恩!若非殿下帮忙周旋,罪臣……罪臣早已身首异处,家族也难保全,殿下再生之德,李宗城没齿难忘!”
说完,砰砰磕起头来。
朱常洵眸子里掠过一丝玩味笑意。
这位仁兄是自己的金主,足足刷了一百万两真白银。
却搁这对自己说谢谢,感激涕零的跪拜。
“请起。”朱常洵虚扶一下,语气亲和:“过往之事,既有公论,不必再提。来,一起看新船试航。”
李宗城千恩万谢地站起身,仍不敢抬头直视朱常洵,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吴惟忠、李世忠等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
清楚内情的楚文远、骆思恭,看着眼前这位有权有势的顶流勋贵,心下暗笑。
李宗城为了保性命,捐了一百万两银子,换来一个“夺爵革职,幽禁无期”的圣裁。
这代价,堪称大明史上最贵的“纳银”,然后他现在还得跪在殿下面前,感恩戴德……
横行京城多年,暗中经营近百家银号生意的顶流勋贵,被殿下拿捏于股掌之间,不得不钦佩殿下的独到洞见与手段。
李宗城生死,无关大局。
但百万两银子注入‘水师备倭运筹司’,令东番的备倭与水师筹建,有了宽裕的启动资金,便能骤然加快进度。
如今倭酋撕毁和约,决定再次发动战争,李朝奏报言过其实,但可以预测,开春后倭军就会大举行动。
东番备倭与水师筹建,便显得尤为紧迫与重要了,也证明了殿下超乎想象的远见。
码头上,朱常洵看着新船帆影在河面上疾驰,心却飞到了宝岛。
这种航速极快的纵帆船,可以直接从这里与东番之间,来回运送重要物资、人员、密信等,让他与东番形成最为便捷、迅速、隐秘的连接。
过两天,李伯栋等十几名重要匠师,将在厉魁领一队亲兵护送下,带着新命令、新式火绳枪、黄花蒿药酒等,乘坐这艘双桅中型纵帆船,前往福州府,再去东番。
“备倭”名义下,两月前就从南京工部征招了几位技艺高超的造船匠师,来这里参与制造新式纵帆船。
这里造船匠师多起来,也让李伯栋等可以脱身,派往更需要他的东番备倭司。
也只有在东番,才能秘密建造大型斯库纳,一艘速度优先,兼具凶猛火力与相当大载重的四桅纵帆船——他未来在东番的初级旗舰!
值得一提的是,他已给李伯栋脱离匠籍,提拔为正九品所丞。
同时提拔的还有,制铳所丞吴顺,火药所丞孙本贵。
他们暂时都隶属于水师备倭运筹司-营缮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