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下水道里淹死的,从来不是老鼠,是梦想。”
陆吟记得爷爷说这话时的样子。
那老捞尸人一辈子泡在穿城而过的浊河里,捞过浮财,捞过秘密,最后捞起这么句像河底淤泥般又冷又沉的话,塞给了她。
此刻她撑着老旧木船,船桨划破墨汁似的水面,这话就像水鬼的低语,在心里幽幽荡着。
雨下得疯了,像是要把整座城砸回地底,冲干净这人间所有的污浊和不甘。
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溅起无数浑水泡,转瞬间就被急流吞了。
那声响震耳欲聋,仿佛万千冤魂正一起敲着棺盖。
城市在暴雨里瑟缩,这条河就是它宣泄所有阴暗的肠道。
陆吟裹着件厚重的黑色橡胶雨衣,款式老得掉渣,颜色早被岁月和污水泡得近乎纯黑。
雨帽压得低,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巴。
脚下的木船是爷爷留下的,船帮被摸得光滑,带着常年浸在水里的沉暗色。
船头挂着盏防水煤油灯,玻璃罩擦得还算干净,投出团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见前头几米远。
光晕外头,是深不见底的黑,还有哗啦啦没个完的雨声。
这里是城北老区,城市规划早忘了的角落。
曾经的繁华早随河水东流,只剩破败的厂房、歪歪扭扭的民居,还有座年久失修的石桥。
这条河平日里还算温顺,遇上这样的暴雨天,水位涨得厉害,水流又急,就总显得格外“丰饶”——总能从城市不知名的角落里裹来些它不愿明说、急着丢掉的东西。
垃圾、废料,还有,偶尔的,人。
捞尸人。
三个字就概括了陆吟从爷爷手里接过来的活计,也像烙印似的,定了她甩不开的命。
她不要怜悯,也不要理解,她就是个清洁工,处理城市代谢时排出来的、最见不得人的“残渣”。
今夜要找的,是个为情投河的年轻姑娘。
听说才十八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就为句轻飘飘的承诺,跳进了这冰冷的浑水里。
已经沉了三天,雇主——那姑娘家境显赫,正陷在悲伤里——给了个没法拒绝的价,要求今晚务必找到,体面地“接”回去。
钱给得太多,多到让她明知今晚是传说中“雨落十三秒”最容易应验的日子,还是硬着头皮出了船。
河水浑得像搅了墨汁,带着垃圾腐烂的味、泥土的腥气,还有种更深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味。
陆吟的手很稳,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近乎麻木的惯性和熟练。
她手里那根特制捞尸杆,长逾四米,顶端带着藏起来的钩爪和网套,像她伸出去的感官,冰冷又精准,一遍遍探进冰凉的河水,细细摸寻那与众不同的、属于“死者”的沉坠感。
雨水顺着雨衣的褶皱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又跟着船身轻轻摇晃四处流窜。
她瞥了眼手腕上那块厚重的防水表,夜光指针和数字在黑里幽幽跳着:23:47:12。
离午夜还差一点,离传说中的“第十三秒”,更是个得刻意等或躲开的节点。
她不喜欢这规矩,打心底里不喜欢。
爷爷临终前反复念叨,暴雨下得最大时,要是雨势突然猛到了极致,就开始默数,到第十三秒,说什么也不能低头看水。
水里会出现你最想见的人——
不管是已经走了的亲人,没完成的梦想,还是心里最深的执念。
那倒影往往比水鬼、比尸体更要命,它会勾着你,拽着你,让你心甘情愿沉下去,成了这河永远的藏品。
那是规矩设的陷阱,是这条老河的恶趣味。
船划到旧石桥下,桥洞深得像头沉默巨兽的嘴,吞了灯光和声音。
雨水敲在桥拱上的声响在这儿被放大,来回荡着,显得格外空。
就在木船快要完全滑进桥洞阴影的刹那,雨势毫无征兆地猛了一个量级!
仿佛天河决了口,哪还是雨点,分明是整块整块的水幕从天上狠狠砸下来!
哗——!!!
巨响几乎盖过了一切。陆吟的心猛地一缩。来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稳住船身,双脚像生了根似的钉在湿滑的船板上。不能低头!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她死死盯着前头被煤油灯照亮的那一小片翻滚的水面,心里开始冷冰冰地数:一、二、三……
雨水砸在雨帽上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楚,像密集的鼓点敲在魂儿上。
那股熟悉的、从血脉里透出来的寒意,像条冰冷的细蛇,顺着脊椎慢慢往上爬。
不是身上冷,而是一种……空洞的拉扯,仿佛水底有什么东西,正和她命里的根产生共鸣。
十、十一、十二……
第十三秒。
奇了怪了,或者说,透着股邪门——
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被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抽走了。
震耳欲聋的雨声、水流声、风声,全没了。
换成了一种极致的、让人心里发紧的静,只剩下雨水撞在水面上,那规律得像颗巨大心脏在跳的……咚……咚……咚……
一股特别强的诱惑力从水底涌上来,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线缠着她的脖子,想逼她低下头。
看一看,就看一眼,你最想见的,是什么?是早就走了、连脸都记不清的爷爷?
是小时候那个没愁没烦、还没被这条河熏染的自己?还是……
她的意志力在这一刻裂了道小缝。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极轻地扫向脚下——
那片因为规矩应验而暂时变得像块黑镜子似的水面。
煤油灯昏黄的光正好照在那片水上。水面下,清清楚楚映出个轮廓。
不是她穿黑雨衣、戴雨帽的影子。
是个男人。
清俊,却白得没一点生气。
湿透的黑短发乱乱贴在额前,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往下掉。
他穿件料子讲究的白衬衫,这会儿早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出消瘦的线条。
领口敞着,露出清晰的锁骨。
最让人心里发颤的是那双眼睛。像这被雨水泡透的、绝望的夜,盛满了种快到极限的、几乎要碎了的疲惫和空洞的绝望。
他就站在……桥栏杆外头,身子微微往前倾,是个马上要掉下来的姿势。
那是……桥上的人!一个陌生的、正要寻死的男人!
陆吟的呼吸顿了一下。他怎么会是她“最想见的人”?荒唐!绝不可能!
可规矩就是规矩,从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它显出来的,必定和看的人心里最藏不住的渴望或牵绊有关。
就在她被这荒唐的影子搅得心神不宁时,猛地抬起头,视线像利箭似的射向石桥上头!
沈斩觉得,今夜的雨水格外沉。
每一滴都像冰冷的铅块,砸在头上、肩上,重得快要压垮他一直硬挺着的脊梁。
他是沈斩,在这座城里小有名气的危机谈判专家。
在无数个生死关头,面对劫持人质的疯子、想跳楼的轻生者、快崩溃的受害者,他总能用冷静的语气、准到骨子里的心理分析,还有那副好像啥都能搞定的共情能力,搭起道沟通的桥,把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从悬崖边拉回来。
他见多了绝望的瞬间,拆过无数紧得像钢丝的局面。
人们叫他“灵魂的缝合者”,夸他能看穿人心、抚平伤口。
可谁能想到,当那些他曾用来撑着别人的理论、信念、技巧,转过来像手术刀似的对准自己时,却脆得一碰就碎,甚至成了往痛苦里添柴的刑具。
他解不开自己心里的结。
那份沉得扛不动的、没法还的、连说都没法说的“债”,像片沼泽,把他整个儿吞了。
他试着用工作麻痹自己,用救别人来求点虚浮的救赎,可每次谈判成功背后,都是他心里更深的耗竭和空茫。
他累了,是真的累了。
所有的话、所有的法子,在自己过不去的绝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雨水糊了他的眼,城市边缘老区的灯火在脚下扭着、晕开,成了片空茫冰冷的光海。
跳下去,只要松开这湿冷的栏杆,就全结束了。
所有的压力、愧疚、没头没尾的累,都会在这浑河里冲得一干二净。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水汽和河腥的冰冷空气灌进肺里,像生命最后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告别。
他慢慢松开另一只抓着栏杆的手,身子往前倾,重心跟着移过去。
世界在耳边呼啸着退远……
就在他打算彻底放弃,一头扎进下头那片黑里时,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像根实实在在的冰针,突然刺破了他那层厚厚的绝望。
是被盯着的感觉。不是普通的看,而是那种……冰冷、锐利,像能戳穿皮囊,直扎进他灵魂最烂的地方的注视。
这感觉太强烈,连他快死的本能都被叫醒了。
他下意识地顺着那感觉望过去,低下头。
桥下,一条随着水波轻轻晃的旧木船,像艘幽灵船漂在墨色的水面上。
船头站着个影子,全身裹在黑雨衣里,几乎和周围的黑融成了一团。
但那双眼睛……隔着密密匝匝、劈头盖脸的雨幕,清清楚楚、毫不躲闪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冰冷,锐利,像浸过冰水的刀。
那眼神里没有普通人见了自杀的人会有的慌张、害怕,或是急着劝的焦灼,连半分常见的、不值钱的怜悯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明白,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见你了。也看见你心里所有烂掉的地方,还有你选的这个结局。”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得老长、冻住了。
桥上想死的人,和桥下捞尸的人。
一个被心里的债压垮,想找个彻底的了断;一个天天跟死亡打交道,冷冷地收拾着生命的烂摊子。
在这命运安排的、暴雨泼头的夜里,隔着一片满是怪谈传说的诡异河水,进行着一场没声的、关于生和死的对峙。
陆吟看着桥上那个像被抽走了所有魂儿,只剩副累垮的躯壳的男人,又飞快扫了眼水里他那清楚得诡异的、正往下掉的影子。
规矩应验了——暴雨的第十三秒,她低头,在水里看见了他。
一个陌生的、正准备去死的男人。
他是她“最想见的人”?
这念头还是荒唐。
可规矩显出来的,肯定和她心里某种连自己都没察觉,或是不愿承认的空当、执念有关。
或许,是这男人身上那股浓得快成了真的、纯粹的绝望,碰了她常年泡在死亡边上早就麻了的心弦?
又或许,这规矩预示的,是另一种和她“捞尸”的命有关的、活生生的“麻烦”?
不管怎样,规矩已经把些看不见的线,缠在了她和这陌生男人身上。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跳下来,死在她的“作业区”,尤其是在她“雨落十三秒”时看见他的影子之后。
这会惹出什么麻烦,爷爷没说过,但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捞尸人,只捞死的,不碰活的。
这是行里的规矩。
但今晚,规矩得改改了。
她不再犹豫,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手里的捞尸杆猛地伸出去,划破空气,带着呜咽似的风声。
然而,杆头没朝着桥栏上晃悠的沈斩,反倒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准得吓人的角度和速度,狠狠扎进了水里——
那个属于沈斩的、清清楚楚的影子!
“噗!”
杆头碰到水的瞬间,没溅起多大的水花,倒发出种像戳破坚韧皮革的闷响。
紧接着,吓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片被煤油灯照着的、像块黑镜子的水面,以杆头碰着的地方为中心,突然裂开无数道清楚的缝!
仿佛那不是水面,是块真的、脆生生的黑玻璃!
裂纹一下子蔓延开,水里的影子也跟着扭起来、碎掉!
哗啦——!
一声不像来自现实,却清清楚楚在陆吟和沈斩脑子里响起来的、巨大的碎裂声。
桥上,沈斩觉得一股大得没法抗的无形力量,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踝!
那力量又冷又狠,不是要伤他,倒带着种不容分说的意思,把他从那危险的、马上要掉下去的边儿上,硬生生、粗野地拽了回来!
“呃啊!”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踉跄着往后倒,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桥面上。
积水一下子浸透了他早湿透的衣服,冰冷的感觉挤得他肺里的气全出来了,变成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雨水狠命打在他脸上,可他这时候感觉到的,却是种捡回条命的、巨大的茫然和惊吓。
发生了什么?
他惊魂未定,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膛,挣扎着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不敢信地看向桥下。
那条小船上,穿黑雨衣的影子正慢慢收回那根长得过分的捞尸杆。
她的动作稳得没一点起伏,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穿过雨幕,落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平淡,却奇了怪了地清清楚楚钻进他耳朵,带着水汽裹着的凉意,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他心上:
“想死,可以。”
声音顿了顿,像是给他时间琢磨这话,又像是在强调后头的内容。
“别死在我的作业区。”
最后一句,带着种宣示主权似的、不容置疑的冷漠:
“你的命,现在归我管了。”
沈斩瘫坐在冰冷的雨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他望着桥下那道像幽灵似的、慢慢被黑暗和雨幕重新吞掉的黑色影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谈判专家的所有技巧、所有逻辑,在这一刻全没用了。
他弄不懂刚才发生的事,弄不懂那个捞尸人是怎么做到的,更弄不懂她那几句话里带着的、近乎蛮横的意思。
比死亡更冷的是什么?
他以前觉得是对生命彻底的绝望。
但此刻,他找到了答案。是那个捞尸人的眼神。
冰冷,空茫,什么都明白又格外残酷,仿佛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件需要处理的、平常的“物件”。
陆吟不再看他。
她利落地转过身,驾着小船,船桨破开水面,往原本的目标——那个投河姑娘可能在的地方——划去。
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很快就融进了更深的黑里。
第一具说好的“尸体”还没捞着,倒意外捞着个活的、大的麻烦。还有水里那不该出现的、属于他的影子,以及规矩硬捆过来的、说不准的命线。
她知道,今夜,才只是个混乱又漫长的开始。
爷爷的话,或许得改改了——
这座城市的下水道里淹死的,不只是梦想,有时候,还会灌进来些更麻烦、更鲜活的东西,比如,一个被规矩“标了号”的、求死不能的谈判专家。
河面依旧浑浊,雨声依旧吵嚷。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