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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半私语

刺世书 作家君寒 2852 2025-11-18 14:40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覆盖着姑苏城,也覆盖着城郊这处看似安宁的别院。白日里孩童的咿呀声、母亲的哼唱、厨房的烟火气,都已被这无边的寂静吞噬,只留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细响,更添几分凄清。

  卧房内,没有点燃灯烛。月光挣扎着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几块惨淡的、模糊的光斑,勉强勾勒出床榻的轮廓,以及榻上相拥而卧的两个身影。

  “鱼肠”剑连同那暗紫色的锦缎木匣,被放置在房间最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个被暂时遗忘的、不祥的禁忌。然而,它的存在感却无比强烈,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盘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压在两人的心头。

  楚嫣然蜷缩在专诸宽阔而温暖的怀中,脸颊紧贴着他坚实滚烫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熟悉的心跳,曾经给予她无尽的安全感,此刻,却像是一声声催命的更鼓,敲打在她濒临破碎的心上。

  专诸的手臂环抱着她,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嵌入自己的身体,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诀别般的温柔。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悠长,但楚嫣然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白日里,他那句“此剑出时,便是我与这安逸诀别之日”,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将她短暂拥有的幸福美梦彻底击碎。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关于那柄剑、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宴的话。

  因为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他的志,如同巍峨的山岳,不可动摇。他的诺,如同奔流的江河,不可逆转。从她爱上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早已预见了这一天。只是当这一天真的迫近时,那锥心刺骨的痛,依旧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带着淡淡汗味与烟火气息的味道,感受着这具鲜活生命躯体的温度。这一切,很快都将离她远去。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楚嫣然终于动了动。她极其轻微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想要看清丈夫的脸庞,尽管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刚毅的轮廓。

  她的声音,如同窗外最细微的风声,带着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沉默:

  “妾知君志不可移……”

  这句话,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说得平稳。那是理解,是接受,也是对自己内心最后一丝侥幸的彻底斩断。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恳求与期盼:

  “唯望君心……常念家中灯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专诸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与孩儿,并母亲大人……”

  说到“孩儿”和“母亲大人”时,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落在专诸的胸膛上,洇开一小片湿凉。

  “……待君归来。”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吐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她不是在要求他改变决定,她只是在乞求,乞求在他奔赴那九死一生的修罗场时,心中能留存着这一点点温暖的念想,记得在这冰冷的世间,还有一盏为他点亮的灯,还有三个将他视为全部依靠的亲人,在痴痴地、绝望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哪怕那归来,渺茫得如同星火。

  专诸的身体,在听到妻子这番话的瞬间,剧烈地一震!那环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楚嫣然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强装的冷静与坚硬,在这一刻,被妻子这带着血泪的理解和期盼,彻底击溃。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尽愧疚、深沉爱意与撕心裂肺之痛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塞了他的呼吸。这个面对数名杀手围攻、身被数创也未曾动容的铁汉,此刻却觉得鼻腔酸涩难当,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妻子带着淡香的发丝间,试图掩饰那即将决堤的情绪。但喉头的哽咽,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嫣然……”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我……我负母亲养育之恩……”

  他想起了母亲斑白的鬓角,想起了她强装镇定送自己离开时那孤寂的身影,想起了她抱着孙儿时那满足却又深藏忧虑的眼神。为人子者,不能承欢膝下,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乃不孝之大者!

  “负你终身之托……”

  他感受着怀中妻子那单薄而颤抖的身躯,想起了太湖月下的倾心,想起了郢都花厅的守护,想起了红烛下的盟誓。他承诺护她一世安稳,如今却要亲手将她推入守寡抚孤的漫漫长夜,此乃不义之极!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救赎,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无奈:

  “只为酬知己……只为……酬那‘国士’二字……”

  这是他选择这条绝路的根本原因,也是他所有痛苦与矛盾的根源。公子光的知遇之恩,那“国士”的认同,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这辆奔向毁灭的战车之上。

  最后,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泣血的悲怆,唤着她的名字:

  “嫣然……苦了你……”

  这五个字,道尽了他所有的愧疚、心疼与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这一去,留下的重担,将全部压在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女子肩上。她要奉养年迈的婆母,要抚育稚嫩的幼子,要独自面对没有他的、漫长而艰辛的岁月。

  他带给她的,是短暂的温暖,却是永恒的伤痛。

  楚嫣然听着丈夫那充满痛苦的哽咽和自责,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心中的痛楚反而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她伸出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

  “不苦……”她在他怀中轻轻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能嫁与君为妻,得此情意,嫣然此生……已无憾。”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在黑暗中,凭着感觉,寻找到他的嘴唇,轻轻地、带着咸涩泪水的味道,印上了一个短暂却倾尽所有温柔的吻。

  “无论前程如何,妾与孩儿,并母亲,永远等你。”

  没有更多的言语了。

  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支持,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期盼,都融入了这夜半的私语与这绝望的温存之中。

  专诸不再说话,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拥抱着妻子,仿佛要将彼此的血肉融为一体。两人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紧紧相拥,汲取着对方身上最后一点温暖和力量,共同对抗着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分离。

  窗外,月影西斜,星光黯淡。

  长夜漫漫,而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完整的、能够相拥而眠的夜晚了。那角落里的“鱼肠”剑,在阴影中沉默着,等待着出鞘饮血的时刻,也等待着斩断这世间最深沉牵绊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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