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要离的居所,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巷陌深处,仅得茅屋数间,竹篱环绕,与公子光(如今的吴王阖闾)昔日赐予专诸的宅邸相比,可谓云泥之别。然而,此处却有着王宫高台所没有的宁静,以及……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庭院。一轮清冷的明月悬于中天,洒下如水银辉,将院中那株老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斑驳地投在青石板上。树下一张简陋的木几,两方蒲团,要离与其妻对坐而坐。
几上置一壶薄酒,两碟素肴——一碟盐渍的荠菜,一碟清炒的菘叶,皆是寻常人家可见之物。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味道寡淡,却足以慰藉风尘。
要离妻,名唤阿蘅,并非绝色,却自有一股温婉气度。布裙荆钗,难掩其眉目间的清秀与坚韧。她此刻正执壶,为丈夫斟酒,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月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宁静。
要离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子。从王宫归来,那高台之上的肃杀、君王审视的目光、以及那已然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惊世计划,都像是一层无形的尘埃,沾染在他身上。而此刻,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在阿蘅温柔的目光中,那尘埃仿佛正被月光一点点洗涤、沉淀。
他端起那粗陶酒杯,指尖感受着酒液传来的微温,仰头饮尽。酒味涩而淡,却有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盘桓不去的寒意。
阿蘅看着他,目光如水,流淌过丈夫比往日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亢奋交织的脸庞。她并未急于询问今日宫中所见,只是又为他斟满一杯,轻声道:“今日归来,似比往常更晚些。可是……那位伍子胥大夫,又寻你商议要事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吴地女子特有的软糯,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要离心中最深处。
要离放下酒杯,目光与妻子相接,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全然的信任与一丝隐忧。他伸出手,越过木几,轻轻握住了阿蘅置于膝上的手。那手并不细腻,甚至有些因常年操持家务而留下的薄茧,却温暖而真实,是他在这冰冷世间最坚实的倚靠。
“阿蘅,”要离的声音比在宫中时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我见到了大王。”
阿蘅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反手握紧了丈夫的手指,力道坚定。她虽居于陋巷,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伍子胥数次来访,与丈夫闭门长谈,所言虽不详尽,但她隐隐感觉到,有风暴正在汇聚,而自己的夫君,似乎正被推向风暴的中心。
“大王……他,可信你?”阿蘅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着要离的眼睛。
要离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信?或许吧。更多是疑虑,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一丝期冀。”他回想起阖闾初见他时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讥讽,摇了摇头,“大王见我形貌,几以为子胥戏弄于他。”
阿蘅闻言,非但没有沮丧,眼中反而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点点……骄傲?“他们只见你形貌之弱,却不知你胸中之壑,志之所向。”她轻声说着,如同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夫君之才,困于这斗室之间,便如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不得舒展。妾身……素来知晓。”
要离心中猛地一热,握着妻子的手又紧了几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世间,能懂他这具瘦弱躯壳下所藏野望与不甘的,除了伍子胥那等洞察世事的智者,便只有眼前这个与他朝夕相伴、心意相通的女子了。
“知我者,卿也。”要离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他凝视着阿蘅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汲取无穷的勇气,“阿蘅,你说得对。浅水难养真龙,平阳非虎久居之地。我要离身虽残弱,却不愿此生碌碌,老死于户牖之下,与草木同朽!”
他的眼中,那簇在王宫中燃起的幽深火焰,此刻在月下更加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男儿生于世间,纵不能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亦当留名于后,使世人知,这世间曾有过要离此人!而非只记得一个身形矮小、无力迎风的可怜虫!”
阿蘅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看到丈夫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每当谈及志向、谈及那些青史留名的豪杰时,才会迸发出的神采。这光芒,曾让她心动,也曾让她隐隐不安。
“所以……”阿蘅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了然的颤抖,“大王与伍大夫,予了你一个……‘舒展’的机会?”
要离重重地点头,目光投向那轮冰冷的明月,仿佛在透过它,望向不可知的未来,望向那个名为庆忌的、力能搏虎的目标。“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足以震动天下,让‘要离’之名,永镌史册的机会!”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妻子脸上,那狂热的光芒下,渐渐渗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决绝,有沉重,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与痛楚。
“然,阿蘅,”要离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亦需……非常之代价。”
“非常之代价……”阿蘅喃喃重复着这五个字,握着要离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她不是无知妇人,从丈夫决绝的眼神,从这沉重如山的语气中,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那代价,恐怕绝非仅仅是丈夫自身的性命安危那般简单。
庭院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竹篱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要离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激流中唯一的浮木。他无法此刻就全然道出那惨烈计策的细节,那太过残忍,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阿蘅也没有再追问。她只是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良久,才重新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然蒙上了一层水光,却在月华映照下,折射出一种异样的坚定。
“夫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妾身嫁你之日,便知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来,见你因形貌所困,郁郁不得志,妾心……亦如刀绞。”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代价为何,妾身……总是与你一处的。”
她没有问代价是什么,只是表明了她的立场——生死相随,荣辱与共。
要离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将妻子的手捧至胸前,感受着那温暖的脉搏与自己激烈的心跳渐渐趋于一致。千言万语,都在这无言的紧握与对视中流淌。
月光依旧清冷,静静地笼罩着这对相拥的夫妻,仿佛在为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涂抹上一层悲悯而哀伤的釉彩。非常之功,非常之代价……这夜话平生的温情之下,潜藏的是即将席卷一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命运洪流。而那代价的冰山一角,已在这月下,显露出它狰狞而寒冷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