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清晨,是被鱼市的腥气与早市的炊烟共同唤醒的。
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氤氲在纵横交错的水巷之间,将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朦胧。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初升的朝阳,泛着碎金般的光。桨声欸乃,早起的船家已经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满载着刚从太湖捕捞上来的鲜活鱼虾,驶向城中最大的那座市集。
这里是吴国的都城,江南水乡的灵秀之下,潜藏着一股尚未被完全驯服的野性与活力。而在姑苏城东南隅的市井之中,这股野性,往往体现得最为直接,也最为暴烈。
市井的喧嚣如同煮沸的水,人声、牲畜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新鲜蔬果的清香、生肉的血腥气、熟食摊位的诱人香气,还有角落里无法忽视的、牲畜粪便与泥土混合的原始味道。这里是姑苏城最富有生机,也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在市井中心,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是屠户们的地盘。钩子上挂着还滴着血水的猪肉、羊肉,案板上是森白的骨头和泛着油光的肥膘。而在这些屠户之中,有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他叫专诸。
与周围那些大多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同行不同,专诸的身材并非那种夸张的魁梧,而是如山中猎豹般,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线条流畅而结实。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短褂,裸露出的古铜色臂膀上,青筋虬结,疤痕交错,记录着无数次与牲畜角力、与市井凶徒争斗的过往。他的面容算不得英俊,颧骨高耸,下颌线条如同刀削般硬朗,一双浓眉下,眼眸开合间精光闪动,不怒自威。他沉默地站在自己的肉摊后,手持一柄厚背砍刀,动作精准而高效地分解着案上的半扇猪肉。刀落骨断,干净利落,那沉稳的气度,不像是个市井屠夫,倒像是个正在审视疆场的将军。
然而,市井的平静,往往脆弱得如同水面的薄冰。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一阵粗暴的呼喝声打破了这片区域的喧嚣。五六个敞着怀、露出胸前狰狞刺青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但面色浮白、眼神阴鸷的年轻人,蛮横地推开挡路的行人,径直朝着一个卖菱角的老农摊位走去。
那老农吓得浑身哆嗦,连连作揖:“各位大爷,行行好,小老儿这月的例钱……前几日刚交过啊……”
为首的那个壮汉,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一把揪住老农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人脸上:“老东西!那是上个月的!这个月的,今天是最后期限!拿不出来,你这摊子就别想要了!”
那华服年轻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装满菱角的箩筐,语气轻佻:“跟他废什么话,拿不出钱,这些破烂玩意儿,就抵了吧。”
老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大爷,不能啊!全家就指望这点菱角换些米粮,您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
刀疤脸狞笑一声,抬脚就要踹翻箩筐。
“且慢。”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并不如何响亮,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喧嚣的池塘,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专诸放下了手中的砍刀,用一块油腻的布巾慢慢擦拭着手上的血污和油渍,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群恶徒。
刀疤脸动作一滞,扭过头,看到是专诸,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深的戾气取代:“专诸?这里没你的事!滚回你的肉摊去!”
那华服年轻人也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专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哦?这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屠夫中的好汉’?看着倒是有把子力气。”
专诸没有理会那年轻人,只是看着刀疤脸,声音依旧平稳:“李老爹的例钱,我替他出了。多少?”
刀疤脸一愣,没想到专诸会直接出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年轻人,得到默许后,梗着脖子道:“一百个钱!现在就要!”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一百个钱,对于李老爹这样的摊贩,几乎是半个月的辛苦所得。
专诸眉头微皱,他知道这是讹诈,但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他深吸一口气,从摊子下面的一个旧木盒里,数出足够数目的钱币,递了过去。“拿去,以后不要再为难李老爹。”
刀疤脸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挑衅:“专诸,别以为有几个蛮力,就能在这市井里充好汉。有些人,你得罪不起。今天算你识相,不过……”他目光扫过专诸肉摊上那块最好的里脊肉,“这块肉,我们公子看上了,拿来孝敬公子,就当是你赔罪了。”
说着,伸手就要去拿。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肉块的一刹那,一只更有力、更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攥住了他的手腕。
专诸的目光依旧平静,但那股平静之下,仿佛有岩浆在涌动。“钱,我已经给了。肉,是我的。”
刀疤脸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他脸色涨红,试图挣脱,却纹丝不动。“你……你放手!”
他身后的几名恶徒见状,纷纷叫骂着围了上来。
华服年轻人也收起了玩味的表情,眼神变得阴冷。
市井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摊贩和行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他们既害怕被殃及,又隐隐期待着专诸能再次教训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恶霸。
“给我打!”刀疤脸终于忍不住,嘶吼一声。
一名恶徒挥拳直击专诸面门,另一人则从侧面踹向他的腰眼。
专诸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攥住刀疤脸手腕的手猛地一拧一送,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和凄厉的惨叫,刀疤脸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被甩了出去,撞翻了旁边一个卖陶器的摊位,噼里啪啦碎响一片。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侧身避开正面来袭的拳头,左手如电探出,抓住那只踹来的脚踝,顺势向上猛地一掀!那恶徒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凌空掀了个跟头,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剩下的三人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一时不敢上前。
专诸站在原地,仿佛未曾移动过,只是脚下的尘土微微荡起。他目光扫过剩下的恶徒,最后落在那华服年轻人身上,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还要打吗?”
那年轻人脸色铁青,他没想到专诸竟如此悍勇。他看着地上呻吟的同伴,又看看周围那些敢怒不敢言、但眼神中透出快意的平民,知道今天讨不到好了。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个专诸!我们走着瞧!”
说罢,狠狠瞪了专诸一眼,带着还能动弹的爪牙,搀起受伤的两人,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市井中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议论。
“专诸哥,好样的!”
“又是这帮天杀的!多亏了专诸!”
“专诸,你没事吧?”
专诸对着围拢过来的邻里们摆了摆手,脸上那慑人的厉色已然褪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走到惊魂未定的李老爹面前,将他扶起,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钱,塞到老人手里:“李老爹,没事了,这点钱您拿着,压压惊。”
李老爹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专诸牢牢托住。
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肉摊,拾起砍刀,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过。只有那被撞翻的陶器摊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紧张气息,证明着方才的刀光剑影。
然而,专诸并不知道,在远处一座临街茶肆的二层雅间里,有两双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其中一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容俊朗,衣着看似普通绸缎,但细节处透着难言的贵气。他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透过半开的窗户,凝视着市井中那个重新开始忙碌的屠夫身影,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窗棂。
“子胥,你看此人如何?”贵气男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被他称为“子胥”的人,坐在他对面,年纪稍长,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愤与坚毅。他正是从楚国逃亡而来,投奔公子光的伍子胥。
伍子胥顺着公子光的目光望去,沉吟片刻,道:“公子,此人之勇,已无需多言。面对数名恶徒,气定神闲,出手果决,动静自如,有万夫不当之勇。更难得的是其‘义’。”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市井之中,强凌弱、众暴寡乃是常事,多数人选择明哲保身。此人却能为一孤苦老农挺身而出,不畏豪强,事后不居功自傲,反而安抚乡邻,赠以钱帛。其勇悍之下,藏着一颗知进退、明是非、重然诺的赤子之心。此非寻常莽夫,乃义烈之士。”
公子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他微微颔首:“猛虎般的勇力下,藏着一颗知进退的心……说得妙。我遍访吴越,所求者,正是这等人物。”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专诸,仿佛在审视一件绝世瑰宝,“只是,不知此等市井豪杰,能否为我所用……”
伍子胥低声道:“观其行止,重情义,轻财货。若能以诚相待,以义相激,或可动之。”
公子光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专诸的方向,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夕阳西下,市集的喧嚣渐渐平息。
专诸收拾好肉摊,将卖剩的肉块用荷叶包好,又将工具擦拭干净,收入担中。他与相熟的邻里们打着招呼,挑起担子,踏着青石板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与白日里那个叱咤市井、令恶徒胆寒的悍勇屠夫判若两人,此刻的专诸,脚步沉稳,目光柔和,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归家的急切与温暖。
他的家,在一条幽静的小巷深处,一座普通的青砖小院。院墙不高,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几株晚开的牵牛花在墙角静静绽放。
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雏在角落里啄食,发出“咕咕”的叫声。灶房里飘出淡淡的粥米香气。
“母亲,我回来了。”专诸放下担子,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屋内传来一个慈祥而略显苍老的声音:“是诸儿回来了?今日市集可还顺当?”
专诸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堂屋。只见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朴素却十分整洁的老妇人,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做着针线活。她便是专诸的母亲。
专诸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那市井中的悍勇之气荡然无存。他走到母亲身边,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轻易折断恶徒手腕的大手,开始为母亲轻轻捶腿。
“母亲,今日市集热闹得很。”专诸一边捶腿,一边用轻快的语气,细细地说起市井见闻。他说的,都是些有趣的事情——哪家的孩子乖巧懂事,哪家的媳妇手艺精巧,城西新开了一家糕饼铺子,味道极好,明日可以买些给母亲尝尝……至于那场与豪强势力的冲突,他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早已被遗忘。
母亲眯着眼,享受着儿子的孝心,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她偶尔会插几句话,问问细节,或者叮嘱儿子在外要多加小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母子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幅温暖而宁静的画卷。捶完腿,专诸又起身为母亲倒了一碗热水,看着她慢慢喝下。
“诸儿,你也累了,快去歇歇,饭菜马上就好。”母亲心疼地拍了拍儿子的手。
“母亲,我不累。”专诸笑道,“我去灶房帮您。”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母亲坚持道。
专诸没有再争辩,只是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慈祥的侧脸,心中一片安宁。白日里的争斗、风险、豪情,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都被这份深沉的母爱与家庭的温暖所融化、所净化。
他知道,这市井的风雷,或许永不会止息。但只要回到这里,听到母亲的声音,感受到这份温情,他便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力量和勇气。他所做的一切,守护这市井的些许公平,或许也正是为了守护这千千万万个如同自己家一般平凡而温暖的灯火。
夜色渐浓,小院的灯火,在姑苏城的万家灯火中,并不起眼,却格外温暖、坚定。
而远处,公子光府邸的书房中,灯也亮着。公子光与伍子胥对坐,案上铺着吴国的地图,他们的谈话,依旧在继续。一场即将席卷吴国、乃至改变天下格局的风暴,正在这宁静的夜色下,悄然酝酿。而那市井中的屠夫专诸,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这风暴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