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的晨雾与哀牢山的不同,像揉碎的银纱,轻轻覆在水面上,连风都带着水汽的软。庄峤站在刚筑好的田埂上,身上已换了滇地的麻布短衫,腰间系着濮人送的谷魂木牌,木牌上的稻纹沾着滇池的露水,比在楚地时更显温润。身后的平坝里,楚地来的耒耜与滇地的木犁并排插在田边,木柄上缠着红布——那是滇人祈丰的习俗,楚地随从学得分毫不差。
“庄君,新育的稻种该下田了。”滇地长老阿爹摩拄着竹杖走来,杖头雕着滇池的鱼纹,“昨夜南泽的水涨了半尺,正好灌进新开的梯田,滇人说这是水神迎谷种呢。”庄峤接过阿爹摩递来的陶罐,里面装着濮人送的野稻种,混着楚地胭脂稻与滇地香谷的种,三种谷粒在罐中轻轻碰撞,像三地的声音在说话。
他弯腰掬起一捧滇池的水,水凉丝丝的,混着细小的水草,与楚地汉江的水不同,却同样养人。去年濮人送来茶籽时,他便在平坝试种,如今茶苗已冒出嫩芽,田埂边的茶树叶上还留着滇童采叶时的指印。“让孩子们来撒第一把种吧。”庄峤对随从说,“滇人说孩童的脚印能引谷魂,楚地也说童声能催稻长,正好都试试。”
很快,田埂上就挤满了孩子。楚地来的小童穿着滇式麻布褂,滇地的娃娃攥着楚地的陶勺,濮人送茶籽时跟来的少年则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拌了茶粉的谷种——这是濮人秘法,说茶粉能防虫害。庄峤教孩子们把谷种撒成“楚”字的轮廓,阿爹摩则让他们在轮廓边撒出滇地的稻穗纹,三种痕迹在湿润的田里渐渐相融,像幅会发芽的画。
撒完种的孩童们跑到滇池边洗手,水花溅在刚换的麻布衫上,印出小小的湿痕。楚地绣娘带来的蚕种已在竹匾里孵化,此刻正被小童们小心翼翼地捧到桑树下——那片桑林是上月栽的,桑苗来自楚地,却用滇池的水浇灌,新抽的桑叶边缘已泛出滇地特有的油绿。
滇池的水最懂时节,刚过谷雨,平坝的田就喝足了水。庄峤带着楚滇族人开渠引水,用楚地的夯土法加固渠岸,又按滇人说的“随山势走水”,让水流绕着山坳转,既灌田又不冲堤。阿爹摩站在渠边,看着楚地来的水准仪在滇人手里转得熟练,忍不住捋着胡须笑:“以前滇人靠天吃饭,如今楚人的‘看水镜’比老祖宗的观云术还准,这水走得比滇绣的丝线还匀。”
渠水刚通那日,庄峤让人在渠边种了片莲藕。藕种是从楚地带的,装在陶瓮里一路南下,瓮底还垫着楚地的桑皮纸,说是能保藕种不腐。滇人初见莲藕时很新奇,围着陶瓮看个不停,阿爹摩的孙女阿朵指着藕节问:“这‘土中玉’埋在水里,真能长出花来?”庄峤笑着将藕种分给她:“你亲手种下,等花开时比滇绣的茶花还艳。”
阿朵便拉着楚地绣娘的女儿楚丫,两人在渠边挖泥埋藕。楚丫教她按楚地的法子留“三节空”,说这样藕能透气;阿朵则教楚丫辨水色,说滇池的水泛绿时就该多浇水。两个小姑娘的辫子在泥里蹭出黑痕,却笑得比渠水还清亮,埋完藕还在岸边插了根竹枝,枝上挂着楚地的平安结与滇地的铜铃,风过时,结响铃鸣,像在给藕种唱催生曲。
种完藕的平坝渐渐热闹起来。楚地随从在田埂边搭起蚕室,竹架上摆着滇人编的竹匾,里面的蚕宝宝正啃着新采的桑叶,沙沙声像细雨落在桑林里。绣娘坐在竹凳上,教滇地妇人缫丝,楚地的缫丝车旁摆着滇人的竹筐,筐里装着刚摘的蚕茧,白花花的像堆小月亮。“你看这茧子,沾了滇池的水汽,比楚地的更饱满。”绣娘捏着茧子给阿朵阿妈看,“将来织出的布,既有楚锦的亮,又有滇绣的软。”
庄峤常坐在田埂边看这景象。他已能说流利的滇语,甚至学会了用滇人的竹笛吹楚地的《南风歌》,笛声混着渠水的哗哗声,连飞过的水鸟都要停在田埂上听。阿爹摩说他身上的楚人气少了,滇人味多了,却比单纯的楚人或滇人更让人亲近——就像那混种的谷种,在楚地不违和,在滇地也扎根。
初夏的滇池最是热闹,新插的稻苗在田里铺成绿毯,渠边的莲藕已冒出圆叶,像撑开的绿伞。庄峤让人在稻田间挖了浅塘,引来滇池的鲫鱼,又从滇人那里讨来水鸭雏,让它们在塘里游弋。“楚地有‘稻鱼共生’的法子,”他给阿爹摩比划,“鱼吃虫,鸭粪肥田,稻子长得更壮,滇地的水土定适合。”
阿爹摩摸着竹杖上的鱼纹笑:“滇人早说滇池的鱼认稻穗,以前只敢在秋收后捕鱼,如今让它们陪着稻子长,倒省了驱雀的功夫。”果然,没过几日,就见水鸭追着偷稻苗的鸟雀跑,鲫鱼在稻根下摆尾,搅起的泥水正好给稻苗追肥。楚地随从学着滇人编了竹笼,放在塘边诱虾,笼口挂着楚地的谷穗与滇地的水草,引得虾子争先恐后往里钻。
桑林也长得郁郁葱葱,新叶肥嫩得能掐出水。楚丫和阿朵提着竹篮采桑,两人比赛谁采的叶最匀,采满一篮就去喂蚕。蚕宝宝已长得白白胖胖,在竹匾里结成雪团似的茧,绣娘教滇人用滇地的柞木煮茧,说这样缫出的丝更韧。煮茧的蒸汽里混着桑香,飘到田埂上,连稻穗都似乎长得更快了。
庄峤在桑林边搭了个凉棚,棚柱用楚地的松木,棚顶盖着滇人的竹篾,既能遮阳又能透风。午后他常和阿爹摩坐在棚下,用濮人送的茶叶煮滇池的水,茶碗是楚地的陶碗,里面飘着滇地的蜜渍桂花。“濮人说茶籽在哀牢山扎了根,”阿爹摩喝着茶说,“等秋收时,他们该带着新茶来赴约了,到时候用楚陶煮濮茶,滇铜盛新米,才算真的团圆。”
正说着,就见滇人猎手提着竹篓走来,篓里装着刚从滇池捕的鱼,鳞片闪着银光。“庄君教的法子真灵,”猎手笑着说,“鱼在稻塘里长,比在滇池里肥,连鱼刺都软些。”庄峤让随从取来楚地的腌料,又按滇人法子用香茅草裹鱼,架在桑枝火上烤,鱼肉的香气混着茶香、桑香,飘得满坝都是,引得孩童们围着篝火转着圈唱滇地的渔歌。
七月的滇池像块被太阳晒暖的玉,平坝的稻子开始泛黄,风吹过田垄,掀起层层金浪,浪尖上的谷穗沉甸甸地弯着腰,楚地胭脂稻的红纹、滇地香谷的黄纹、濮人野稻的褐纹在穗上交织,像绣在绿毯上的彩线。渠边的莲藕已开出粉白的花,花瓣上沾着水珠,倒映在水里,连游过的鲫鱼都带着花影。
庄峤带着族人给稻子追肥,用的是水鸭粪混着桑椹的腐叶——这是楚滇孩童们发现的妙法,说桑椹落进鸭塘,泡烂后肥效更好。楚地随从发明了木犁套,让滇人的水牛拉着楚地的犁,犁过的田垄又直又匀,阿爹摩夸这是“楚牛滇水共耕田”,还让族里的画师把这景象画在竹筒上,说要传给后世看。
桑林里的蚕已结完最后一茬茧,绣娘和滇人妇人正忙着缫丝。缫丝车的吱呀声里,楚地的彩线与滇地的金线在竹绷上缠绕,绣出的帕子既有楚地的云纹,又有滇地的鱼纹,边角还绣着濮人的茶芽,三种纹样在布上蜿蜒,像三条绕在一起的河。“等濮人来了,就送他们这样的帕子,”绣娘对庄峤说,“让他们知道平坝的丝,也记着三地的情。”
水鸭已长得肥硕,傍晚时排着队从稻塘游回鸭棚,嘎嘎的叫声里带着满足。楚地随从学着滇人用竹筒装米,塞进鸭嗉囊里腌,说这样烤出的鸭肉带着米香。庄峤让孩子们数稻穗,楚童数楚稻,滇童数滇谷,数到最后竟分不清谁是谁的,惹得阿爹摩哈哈大笑:“稻子都混着长了,人的心还能分彼此?”
有日清晨,楚丫突然指着滇池水面惊呼:“看,那是什么!”众人望去,只见水面上漂着些绿色的圆叶,叶上坐着濮人孩童,正划着竹筏往岸边来。竹筏上插着濮人的铜铃,铃响惊动了水鸭,扑棱棱飞起一片,倒像在给远客引路。
“是濮人送茶来了!”庄峤迎上前,只见易欣弥站在竹筏头,身上的兽皮褂沾着茶香,身后的竹篓里装满新采的茶叶,还有个陶罐,里面是濮人新收的野稻种。“哀牢山的茶籽结了新籽,野稻也收了第一茬,”易欣弥握着庄峤的手,木牌上的稻纹与庄峤腰间的碰在一起,“来赴秋收的约,顺便看看滇池的稻子,是不是比哀牢山的更喜人。”
阿爹摩拄着竹杖赶来,将濮人迎进凉棚,楚丫和阿朵端来新煮的茶,茶碗里飘着滇池的荷瓣。濮人少年掏出腰间的茶籽项链,红绳上的茶籽圆润饱满:“山尖的茶树长得比人高了,茶籽落在哪,哪就长出新苗,哀牢山的瘴谷都成了茶园。”易欣弥看着田埂边的茶苗笑:“原来你们早把茶籽种在了这里,倒是省了我带苗的功夫。”
秋收前的平坝像被打翻的蜜罐,处处是甜香。稻穗压弯了秆,风吹过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数着成熟的日子;莲藕在泥里胀得饱满,挖藕人一锄头下去,就能带出一串“玉娃娃”,沾着的泥都带着莲香;桑树上挂着紫黑的桑椹,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连蚂蚁都带着甜味;蚕茧堆在竹匾里,白花花的像堆小月亮,等着变成丝线。
庄峤带着楚滇濮族人准备秋收仪式。楚地随从搭起祭台,用楚陶摆了五谷,滇人在台边挂起铜鼓,鼓面刻着新凿的稻鱼纹,濮人则献上晒干的茶叶,用谷魂木牌压住,说是让谷魂与茶魂相会。阿爹摩穿上绣满稻纹的祭服,易欣弥系上濮人的铜铃裙,庄峤则换上楚滇合制的麻布衫,三人站在祭台前,像三座连在一起的山。
仪式上,楚地的《丰年》歌混着滇人的渔歌,还有濮人的采茶调,三种调子在滇池边绕着圈,惊起的水鸟带着歌声飞过高空,倒像把喜悦传给了云端的神灵。孩童们捧着混种的谷穗,楚童的穗上缠着滇绣的丝线,滇童的穗上系着楚地的红绸,濮童的穗上挂着茶籽,三人手拉手转圈,穗子碰撞的轻响像在说悄悄话。
秋收开始了,楚地的镰刀与滇地的禾刀在田里翻飞,濮人带来的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稻穗从筐边溢出来,落在田埂上,引来啄食的雀鸟。庄峤割稻时,阿爹摩在旁教他滇人“留三穗”的习俗——每割完一垄留三穗,说是给田神留口粮;易欣弥则教他濮人“稻根埋茶籽”的法子,说这样来年稻香里会混着茶香。
挖藕的人在渠边排开,楚地的铁锨小心地铲开泥,滇人徒手顺着藕节摸,濮人则在泥里插茶枝,说茶枝能引藕生长。阿朵和楚丫比赛谁挖的藕最匀,两人的泥手举着雪白的藕,笑得脸上沾着泥,倒像开了两朵泥花。挖出的藕被放进滇池里冲洗,水面漂着一层藕节,引得鲫鱼在其间穿梭,倒像在给藕洗最后的澡。
桑林里也忙着收最后一茬桑椹,楚地随从用竹匾接,滇人用陶罐装,濮人则学着酿桑椹酒,说要和茶叶一起煮着喝。蚕室里的茧子被送进新搭的染坊,用滇池的紫草与楚地的栀子染色,丝线在竹架上晾着,红的像胭脂稻,黄的像香谷,绿的像茶芽,风过时丝线飘动,像平坝里长出的彩色草。
秋收后的平坝铺着金毯,新打的谷堆成小山,楚地的陶仓与滇地的竹囤并排而立,里面的谷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粒是楚,哪粒是滇,哪粒是濮。庄峤让人在谷堆边搭起长案,摆上滇池的鱼、渠边的藕、桑林的果、濮人的茶,还有楚地的米酒与滇地的蜂蜜,三地的吃食在案上聚成一团。
滇王从南泽派人送来贺礼,是个铜壶,壶身上刻着楚地的稻浪、滇地的水波与濮人的茶山,壶里装着南泽的米酒,酒液里还泡着濮人的茶芽。“滇王说,等雪落时就亲自来滇池,”信使转述,“带着南泽的新米,和楚滇濮共煮一锅饭,才算真的‘三地同仓’。”
易欣弥从哀牢山带来的茶籽,被庄峤与阿爹摩种在了滇池边的山坡上,坡下就是稻田,坡上是桑林,茶苗在中间扎根,像个温柔的中间人。楚丫和阿朵在茶苗边立下木牌,上面用楚滇濮三种文字写着“共生”,木牌旁插着三地的花——楚地的兰草,滇地的山茶,濮人的苦荞花。
傍晚的滇池泛着金红的光,庄峤、易欣弥与阿爹摩坐在凉棚下,煮着新茶,看着孩童们在谷堆旁打滚。楚地随从在教滇人用楚陶蒸饭,滇人在教濮人用竹篾编茶篓,濮人则教楚滇孩童唱哀牢山的采茶歌。铜鼓声、笑声、茶香、米香混在一起,连滇池的水都似乎慢了下来,静静听着这片土地的欢腾。
易欣弥摩挲着腰间的谷魂木牌,木牌上的稻纹已被三地的汗水浸得发亮:“茶籽在哀牢山扎根,在滇池发芽,将来走到哪,都带着三地的土气。”阿爹摩喝着茶点头:“滇人说水脉连着人脉,滇池的水通南泽,南泽的水连哀牢山,就像这稻子、茶叶、蚕桑,看似各长各的,根早连在一起了。”
庄峤望着远处的稻浪,浪尖的余晖像层金纱,轻轻盖在平坝上。他想起初到滇地时的忐忑,想起与滇人初遇时的生涩,想起濮人送茶籽时的郑重,如今这些都化作田埂上的暖,谷粒里的甜,茶香里的清。“等明年开春,”他对两人说,“把滇池的稻种送回楚地,把茶籽种到南泽,让楚地的田埂长滇稻,南泽的岸边生濮茶,三地的风里都带着同一种香。”
晚风拂过,茶树叶轻轻摇晃,稻茬在田里沙沙作响,桑林里传来最后几声蚕吃叶的轻响,像在应和这约定。滇池的水面上,月光与星光交织,映得三地的炊烟缠在一起,慢慢升向夜空,倒像在给天上的谷神、水神、山神报信——楚滇濮的谷已入仓,茶已上架,蚕已结茧,这片土地上,从此稻莲共生,桑茶同香,人心相连,再无隔阂。
孩童们的笑声从谷堆那边传来,混着铜铃的轻响,像首未完的歌,在滇池的夜色里轻轻漫开,漫向田埂,漫向桑林,漫向哀牢山的方向,告诉每个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最好的丰收,从不是独长,而是共生;最美的岁月,从不是独行,而是相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