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压弯了哀牢山平坝的新草,草尖上的水珠坠落在刚播下谷种的田垄里,溅起细碎的泥花。庄峤站在草棚前,指尖摩挲着袖口新绣的滇地稻穗纹,靛蓝的滇布贴着肌肤,比楚地的锦缎更粗粝,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他头上的楚式高冠换成了滇地的竹笠,笠沿垂着青布流苏,风一吹就扫过耳际,像滇人孩童编的稻穗环。
“庄将军这装束,倒比滇人更像滇人了。”滇王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把玩着那枚磕了角的青铜令牌,令牌上的龙纹已被摩挲得发亮。昨夜议事到三更,青铜灯盏里的灯油燃尽了三盏,最终定下三路分流的计策:滇王亲率主力往南探寻十二块土地,庄峤带着愿留哀牢山的楚滇百姓筑寨垦荒,濮人王易欣弥则率濮人部族深入哀牢山腹地,寻更合适的栖身之所。
庄峤转身时,竹笠的流苏扫过甲胄——那副楚地的明光甲已换成了滇式皮甲,甲片上用朱砂画着稻穗纹,是滇王亲自请巫医画的护谷符。“入乡随俗,方是长久之道。”他抬手扶了扶竹笠,目光落在滇王身后的队伍上,楚地的陶瓮与滇地的青铜罐在马背上排成长龙,每只容器上都贴着混种谷种的标记,“大王南行路上若遇水田,可试试楚地的垄作之法,沟深三寸,能防涝。”
滇王笑着拍他的肩,皮甲下的肌肉绷紧,带着常年征战的力量:“你在哀牢山种出好稻子,我在南泽就修条水渠接过来,让楚滇的谷穗在水路上碰头。”他从怀中摸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三粒混种谷种,“巫医说这是‘三生籽’,一粒随我南行,一粒给易欣弥入山,一粒留你这里。三地谷种同生,便是三地人心相连。”
庄峤接过锦囊时,指腹触到滇王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青铜令牌磨出的痕迹,与自己握耒耜的手纹竟有几分相似。远处传来濮人队伍的铜铃声,濮人王易欣弥带着濮人部族正准备出发,他们的队伍里背着竹篓的孩童腰间都挂着铜铃,走起来叮当作响,像山涧里跳跃的石子。
易欣弥骑着花背马走来,他的濮人麻服上绣着哀牢山的兽纹,腰间悬着木柄弯刀,刀鞘上嵌着的玛瑙在晨光里闪着亮色。“庄将军留在哀牢山,可要多留意山边的野稻。”他翻身下马,递给庄峤一包草药,“这是濮人治谷瘟的药草,混在谷种里播种,能防虫害。”药草带着清苦的香气,与楚地的艾草味不同,却让庄峤想起沉城那个绣稻穗的妇人,她总在秧田边烧草药驱虫。
滇王将一粒“三生籽”递给易欣弥,两人的手在半空相触,青铜令牌与木柄弯刀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哀牢山腹地多瘴气,若遇难处,可让信使带谷种为记,我南行的队伍会寻踪接应。”滇王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濮人队伍里背着幼童的妇人,“濮人善识草木,入山后若见奇异谷种,珍稀树木,别忘了采些回来,楚滇的混种,或许能与濮地的谷种再结亲缘。”
易欣弥将谷种塞进贴身的兽皮袋,袋里还装着濮人祖传的谷魂木牌。“山风会传信,溪水流谷香。”他翻身上马,花背马打了个响鼻,鬃毛上缠着的红布带飘起来,是楚地来的绣娘给系的平安结,“待濮人在山里扎下根,便送野稻种给庄君试种,让哀牢山的稻浪,一半在平坝,一半在山坳。”
三声铜号响过,南迁的队伍开始动了。滇王的主力队伍在前,楚滇百姓牵着驮谷种的牲畜,竹筐里的混种谷种随着脚步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庄峤站在土坡上,看着滇王回头挥手,青铜冠上的孔雀翎在风里划出弧线,像在天空绣了朵稻穗。濮人的队伍则转向西麓,铜铃声渐渐隐入哀牢山的浓绿里,花背马的蹄声与山溪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远。
“庄将军,该验谷种了。”孟季埔抱着陶瓮走来,瓮里的混种谷种已挑拣过三遍,剔除了霉变的颗粒,饱满的谷粒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庄峤接过陶瓮,指尖捻起一粒谷种,楚地胭脂稻的红纹与滇地香谷的黄纹缠在一起,像两只交颈的飞鸟。“把易欣弥给的药草碾成粉,拌进谷种里。”他望着滇王队伍消失的南泽方向,竹笠的流苏垂在脸颊,“滇王说十二块土地多湿地,濮人这药草,或许能派上用场。”
孟季埔刚要转身,就见阿吉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举着个贝壳袋:“将军!滇王队伍里的孩童落了这个!”贝壳袋里装着半袋谷种,还有块楚滇合绣的帕子,一面是楚地芍陂的水渠图,一面是滇地梯田的轮廓。庄峤认出这是那个瘸腿妇人的小女儿的帕子,小姑娘总爱把谷种藏在帕子里,说要让稻穗在帕上开花。
“我去送!”庄峤抓起帕子就往南追,皮甲在奔跑中撞得竹笠簌簌响。跑出半里地,终于望见滇王队伍的尾尘,那个梳双鬟的小姑娘正站在牛车上哭,发间的栀子花簪换成了滇地的铜铃簪,铃铛随着牛车摇晃,声里带着哭腔。“阿蛮!你的谷种帕!”庄峤挥着帕子大喊,小姑娘猛地回头,双鬟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像突然绽放的稻花。
滇王勒住马等他靠近,看着庄峤把帕子塞进小姑娘手里,又帮她把贝壳袋系在腰间。“这孩子昨夜还说,要把楚地的栀子花绣进滇地的梯田里。”滇王的声音软了些,青铜令牌在掌心转了转,“庄君留在此地,楚滇的孩童们,可得多教他们认稻穗,不管住在哪,都别忘了谷种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庄峤弯腰系紧小姑娘的鞋带,鞋面上绣着的楚地稻穗沾了露水,愈发鲜亮。“等秋收了,就让孩子们带着新谷去南泽看大王,”他抬头时,竹笠的流苏扫过滇王的手,“十二块土地若是缺水,就按楚地芍陂的法子挖塘蓄水,我让孟先生画了水利图,让信使给您带去。”
滇王大笑起来,笑声惊起几只白鹭,翅尖扫过田垄,带起一串露珠。“好!等南泽的稻子熟了,我就用楚地的法子酿米酒,等你来共饮时,要喝出楚滇混种的味道!”他调转马头,青铜令牌在空中划了个圈,“走了!让谷种在南泽扎根,让稻浪连起哀牢山!”
队伍再次启程,小姑娘扒在牛车边挥手,帕子上的水渠图与梯田纹在风里翻飞,像两面小小的旗帜。庄峤站在原地,直到尘土遮住了南泽的方向,才转身往回走,皮甲上的稻穗朱砂符被汗水浸得更红,像谷种在皮肤上生了根。
回到平坝时,孟季埔已带着农官们丈量土地。楚地的竹尺与滇地的绳结在木橛上标记着田界,新画的水渠图上,楚式的直角渠与滇式的曲流渠交织,像两张渔网叠在一起。“庄君你看,”孟季埔指着渠边的土坡,“这里的土壤带沙,保墒性差,得按滇人法子在田埂种紫苜蓿和蚕豆,既能固土,又能肥田。”
庄峤蹲下身抓了把土,土粒从指缝漏下,带着哀牢山特有的腐殖香。“让楚人学编滇式竹筐,装谷种时不容易洒漏。”他望着远处正在搭草屋的百姓,楚地的夯土法与滇地的竹骨法结合,新屋的墙基用楚地的糯米灰浆砌成,屋顶却盖着滇地的芦苇,“再请滇人老农学唱楚地的插秧歌,歌声能让稻子长得更欢。”
正说着,有个滇人老汉扛着青铜锄走来,锄刃上还沾着新翻的泥土。“庄君,这楚地的垄作真要垄高三寸?”老汉的滇语里混着楚腔,是这几个月跟楚人学的,“滇地种稻讲究平田蓄水,垄太高怕存不住水。”庄峤接过青铜锄,在地上画出剖面:“哀牢山多雨,高垄能防涝,垄间的沟既能排水,又能走水灌溉,就像楚地的芍陂,旱时引水,涝时泄洪。”他边说边用锄尖挖沟,楚地的笔直沟线与滇地的缓坡田垄渐渐融成一体。
老汉看着地上的图,突然笑了:“庄将军这手,握过楚地的笔,也握过滇地的锄,画出的田垄,楚滇都认。”他弯腰捡起块碎陶片,是从沉城带出来的,上面还留着楚地的云纹,“用这陶片划田界,楚滇的谷种就知道,这是自家的地了。”
与此同时,深入哀牢山腹地的濮人队伍正蹚过一条溪流。濮人王易欣弥拄着竹杖走在最前,竹杖顶端嵌着的铜铃随脚步轻响,惊起溪里的石斑鱼。队伍里的濮人男女背着竹篓,篓里装着谷种和草药,孩童们则用藤蔓缠着竹筒,盛满溪水往谷种袋上洒水,说这样谷种就不会渴。
“王,前面是瘴谷!”打头的濮人猎手回来禀报,手里举着片枯黄的树叶,叶尖发黑,“谷里的雾能毒倒牲畜,得绕路走。”易欣弥接过树叶,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微皱:“让妇人孩子们把口鼻蒙上,戴上用艾草熏过的麻布竹编。”他转身从竹篓里取出一枝荼叶,“把这个分给猎手,贴身带着,荼叶能驱瘴。”
绕路要多走三日,队伍里的干粮渐渐少了。有个背着幼童的濮人妇人把自己的饭团掰了半块,塞进装谷种的竹篓,说谷种比人耐饿,得先喂饱。濮人王易欣弥看见时,默默将自己的兽皮袋解开,把里面的濮地胡桃干分给妇孺:“谷种要喂土,人要喂果,都是活命的根本。”他指着溪边的野菜叶子,“让孩子们采嫩叶,用楚地的法子煮,能当菜吃。”
入夜后,濮人在山腰燃起篝火。火光照着岩壁上的古老岩画,画里濮人先民正在种稻,旁边竟有类似楚地耒耜的农具。易欣弥坐在火边,将三粒“三生籽”埋进火边的热土里,盖上湿苔藓。“濮人的谷魂说,火能暖种,土能养根。”他对围坐的族人说,“楚滇的谷种随我们入山,就是与濮地的山水结了亲,将来长出的稻子,会带着山的味道。”
有个梳独角辫的濮人少年突然开口,用生硬的楚语唱起来:“楚有芍陂,滇有金沙,濮有哀牢,共种稻花……”是白天听庄峤队伍里的楚人唱过的调子,少年记了半首,却引得众人跟着哼唱。歌声混着篝火的噼啪声,惊得岩缝里的松鼠窜出来,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这群异乡的种稻人。
而往南泽行进的滇王队伍,正遭遇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竹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驮谷种的矮脚马惊得刨蹄,竹筐里的谷种袋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快用楚地的桐油布裹住陶瓮!”滇王嘶吼着指挥,楚军士兵立刻解下身上的油布——那是楚地特有的桐油浸过的麻布,防水性极好,“把谷种搬到岩洞里,垫高三寸,别让积水泡了根!”
楚兵与滇人挤在岩洞里,篝火被雨水浇得只剩火星。有个楚地来的老兵用刺刀挑开湿谷种袋,取出几粒谷种放在手心搓:“大王放心,这混种谷种壳硬,短时间泡不坏,等天晴了晒晒就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楚地的稻种干燥剂,用艾草和石灰混合的,“撒在谷种袋里,能吸潮气。”
滇王接过油纸包,闻着艾草的清香,突然想起沉城的巫医总在祭台撒艾草驱邪。“让楚兵教滇人做这干燥剂,”他把谷种放回陶瓮,用麻布仔细扎紧,“南泽多雾,谷种防潮是大事,楚人的法子有用。”岩洞外的雨更大了,山涧的水漫过石滩,楚滇百姓挤在一起,用身体护住装谷种的陶瓮,像护住一团团跳动的火苗。
雨停时,南泽的天际线露出一抹霞光。滇王走出岩洞,望着远处的沼泽地,水面上漂浮着开花的菱角,绿油油的一片。“这地方看着湿,底下怕是藏着硬土。”他捡起根树枝插进泥里,树枝没入半尺就遇到阻力,“让楚人测水深,滇人找渡口,咱们得在沼泽边找块高地扎营。”
楚兵用竹篙探路,竹篙上的楚地刻度标记着水深,滇人则用独木舟载着农官,在水面撒下谷种试墒情。有个年轻的滇人划着独木舟,舟上的谷种袋突然破了,几粒混种谷种掉进水里,他慌忙去捞,却被楚兵拉住:“别慌!谷种遇水会发芽,说不定这沼泽里,能长出新稻子。”
傍晚扎营时,楚滇百姓合力搭起了临时粮仓。粮仓的柱子用楚地的硬木,地基铺着滇地的竹篾,顶上盖着油布,陶瓮里的谷种排列得整整齐齐,楚地的红陶瓮与滇地的灰陶瓮交替摆放,像两串连在一起的谷穗。滇王坐在粮仓边,摩挲着青铜令牌,令牌的反光落在谷种袋上,像撒了层碎金。
三日后,庄峤在哀牢山平坝迎来了第一场雨。雨水落在新播的田垄上,混着药草粉的谷种在土里舒展根须,楚地胭脂稻的红尖儿已顶破泥面,滇地香谷的绿芽则怯生生地蜷着。孟季埔蹲在田埂边,用竹尺量着芽高,楚地的刻度与滇地的绳结在尺上并排,量出的芽高不多不少,正好半寸。
“庄将,濮人那边有消息了!”阿吉举着支箭跑来,箭尾系着濮人特有的兽皮信,“易欣弥王说在山坳里找到温泉,水温正好能催谷种发芽,还发现了野稻,谷粒比咱们的混种更饱满!”庄峤展开兽皮信,濮人用炭画的图画里,温泉边的野稻长得比人高,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旁边画着个楚滇濮三色的谷穗,像三双手握在一起。
他刚把信收好,就见那个瘸腿妇人背着竹篓走来,篓里装着新绣的帕子,帕子上的哀牢山轮廓里,楚地稻穗、滇地梯田、濮人温泉交织在一起,像幅活的地图。“庄将军,给南泽的滇王和山里的濮人各送一幅吧。”妇人的瘸腿在田埂上走得稳了些,帕角的稻穗纹沾着露水,“让他们知道,咱们的稻子发芽了,就像咱们的心,连在一起呢。”
庄峤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帕上凸起的针脚,像触到谷种饱满的颗粒。远处的打谷场上,楚滇百姓正在晾晒新收的野稻,楚地的木锨与滇地的竹簸箕扬起谷粒,阳光穿过谷粒的缝隙,红的、黄的、褐的光混在一起,像撒了满天的星子。
暮色降临时,哀牢山的月亮升了起来。庄峤站在田埂上,望着平坝里的灯火,楚地的油灯与滇地的松明在草棚里闪烁,像落在地上的星子。南泽的风带着水汽吹来,哀牢山的月洒下清辉,他仿佛看见滇王的队伍在沼泽边点燃篝火,濮人的铜铃在山坳里轻响,而三地的谷种,都在月光里悄悄拔节,长出带着楚滇濮三地气息的新苗。
竹篓里的混种谷种还在轻晃,庄峤知道,无论路分向何方,谷种的根永远连在一起。就像这哀牢山的月照过南泽的水,濮人的风拂过平坝的田,楚滇濮的情谊,会随着每一粒发芽的谷种,在新的土地上,长出一片又一片金黄的稻浪,永远向着阳光,向着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