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过山神的青烟还在崖顶盘旋，阿爷的竹杖已在红土地上戳出个深坑。他弯腰把裹着油纸的茶籽捧出来，指缝漏下的土粒落在黝黑的手背上，倒比澜沧坝的晨露更让人心颤。“就这儿了。“老人对着云雾缭绕的山谷喊，声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惊得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树冠。
身后的族人早累得瘫在石头上，阿木把茶籽篓往地上一扔，咕咚咕咚灌了半葫芦水：“阿爷，这崖顶风比刀子利，太阳能晒裂石头，您确定茶苗不是来这儿受刑的？“他指着脚边乱窜的四脚蛇，“您看这小畜生都知道往石缝里钻，茶树怕是活不过三天。“
阿爷不理会他的嘟囔，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易欣弥托人捎来的茶苗图谱。图上的茶树长得枝繁叶茂，旁边批注着“喜阴湿，忌暴晒“，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你当濮人种茶是瞎折腾？“老人用竹杖敲敲崖边的矮树丛，“这崖壁背阴，晨雾能罩到晌午，比澜沧坝的茶田还合心意。“
正说着，负责探路的阿竹从石缝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块湿漉漉的苔藓：“阿爷您看！这石缝里的土能攥出水，挖下去三尺都是黑泥！“他脸上沾着草叶，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刚才还看见几丛野茶，长得比拉祜寨的春茶还精神。“
族人顿时来了劲，七手八脚地清理崖顶的碎石。阿木挥着砍刀劈断荆棘，忽然“哎哟“一声蹦起来，只见裤腿上挂着只肥硕的山蚂蟥，正埋头吸血。“这鬼地方！没等茶苗活，先把咱的血吸干了！“他急得直跺脚，阿竹却笑着递过把盐：“撒上它就松口，比你跟岩夯拼酒时认怂还快。“
祭山神的仪式简单却郑重。阿爷用竹刀割了只山鸡的鸡冠，鲜血滴在酒碗里，他蘸着血水在石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茶树，又把三碗酒泼向崖下：“山神爷尝尝濮人的茶酒，往后茶苗长一寸，咱就给您供一碗新茶。“山风卷着酒香往谷底飘，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澜沧坝，师父也是这样教他祭茶神的。
种第一棵茶苗时出了岔子。阿木刚把茶苗放进坑，就见条花斑蛇从石缝里窜出来，吐着信子缠向茶苗。众人吓得往后躲，阿爷却举起竹杖慢悠悠地说：“别怕，这是山神派来的护卫。“他用竹杖轻轻挑起蛇身，往崖边一送，“去吧，告诉山神爷，咱濮人说话算数。“那蛇竟真的盘在旁边的榕树上，成了茶苗的“守护神“。
茶苗栽稳后，阿爷围着它转了三圈，忽然一拍大腿：“就依着这棵茶建寨子！“他指着崖顶平缓处，“下层立柱子住人，上层架竹楼放茶篓，柱子要做方形的——“话没说完，阿竹就挠着头笑：“阿爷您老糊涂啦？柱子不都是圆的吗？方形的哪能站稳？“
“你懂个屁！“阿爷用竹杖敲敲他的脑袋，“圆柱子光溜溜的，蛇虫鼠蚁顺着就能爬楼；方柱子有棱有角，它们爬三步就得打滑。“他蹲在地上画了个方框，“当年在濮人老寨，你阿爸就是被竹楼里的蝎子蜇了，肿得像个紫茄子，忘了？“
这话引得众人哄笑。阿木摸着胳膊回忆：“可不是嘛！那回阿爸疼得直蹦，喝了三葫芦酒才敢睡觉。“他忽然拍手道，“还是阿爷想得周到！方形柱子不光防蛇虫，还能在棱角上刻花纹，比圆柱子好看多了！“
说干就干。族人砍来最粗的酸枝木，阿爷指挥着把树干削成方形。汉子们抡着斧头劈砍，木屑纷飞中，圆滚滚的树干渐渐显出棱角。阿竹边劈边嘟囔：“这比劈柴累十倍，方柱子要是真能防蛇，我情愿多劈十根。“话音刚落，就见只蜈蚣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吓得他扔了斧头直跳，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立柱子那天出了桩趣事。阿木扛着根方柱往石础里放，试了三次都放不稳，原来柱脚被他劈得歪歪扭扭。阿爷拄着竹杖在旁看热闹：“你这手艺，怕是连蜈蚣都防不住——它顺着歪缝就能爬上去。“他让阿竹取来刨子，“照着石础的样子刨，要严丝合缝，比你给姑娘递情书还用心。“
阿木红着脸接过刨子，刨花卷着木屑落在地上，倒像铺了层金箔。等柱脚刨得平整，再往石础里一放，果然稳稳当当。他拍着柱子得意：“这下别说蛇虫，就是山猫也爬不上去！“话音刚落，就见那条花斑蛇从茶树下游过来，围着柱子转了两圈，果然找不到落脚处，悻悻地溜回石缝了。
建寨的日子热闹得像共生节。女人们在崖下的溪流边洗菜做饭，竹筒饭里掺着腊肉和香菇，香气引得蜜蜂嗡嗡飞来，落在装糖的陶罐上。阿爷的孙女阿茶才十二岁，却学着娜依嬷的样子用蔗叶编茶篓，编着编着就往嘴里塞块红糖，嘴角沾着糖渣像只偷蜜的小松鼠。
“阿茶偷懒！“阿木故意逗她，“等茶苗长大了，不给你炒新茶喝。“阿茶噘着嘴把糖渣抹在他胳膊上：“我阿爷说啦，我编的茶篓最透气，茶叶放进去比酒葫芦里的酒还香。“她指着远处的茶苗，“等它长高了，我要第一个采芽尖！“
竹楼盖到一半，忽然来了场山雨。雨水顺着崖壁往下淌，把刚架好的竹梁浇得溜滑。阿竹正站在梁上钉竹钉，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亏得抓住旁边的方柱才稳住。“这方柱子不光防蛇，还能救命呢！“他抹着脸上的雨水笑，“阿爷您真是诸葛亮转世，啥都算得准。“
阿爷坐在避雨的石洞里抽着烟，烟杆上挂着的茶籽袋晃悠着：“当年你太爷爷建寨，柱子用的就是方形，说是从汉人木匠那学的。“他磕了磕烟灰，“咱濮人学东西快，拉祜人能学种稻，咱就不能学汉人立柱？日子要想安稳，就得像这方柱子，有棱有角才站得稳。“
雨停后，族人发现崖边的茶苗非但没蔫，反而抽出了新叶，绿得像抹了油。阿爷摘下片嫩叶放进嘴里嚼，清苦中带着回甘，眼睛顿时亮了：“这水土比我想的还好！明年就能采春茶，后年就能炒出濮人最香的茶饼。“他让阿木往茶苗周围垒了圈石头，“挡住雨水冲刷，就像给它搭了个小竹楼。“
竹楼落成那日，族人杀了头野猪庆祝。烤得焦黄的野猪肉淌着油，阿爷却盯着刚煮好的茶汤出神——那茶汤琥珀色，在粗陶碗里泛着光，竟比澜沧坝的春茶更透亮。“往后啊，咱的日子就像这茶。“他给每个人倒了碗茶，“先苦后甜，越品越有滋味。“
阿木喝着茶，忽然指着楼下的方柱笑：“你们看！那只花斑蛇又来啦，在柱子底下盘着不肯走。“众人凑到栏杆边看，果然见蛇身绕着柱脚，像给柱子戴了个花镯子。阿爷捋着胡子笑：“它这是来认亲呢！往后就是咱寨子里的守护神，谁也不许伤害它。“
夜里，阿爷躺在竹楼的竹榻上，听着山风掠过茶苗的沙沙声，忽然想起易欣弥。那书生说过，茶能连接各族人的心，就像澜沧江连接着大小溪流。如今拉祜人的梯田里稻浪翻滚，阿瓦人的苦荞酒香飘河谷，濮人的茶苗又在这崖顶扎了根，他忽然觉得，滇王要的共生，或许就藏在这茶香酒香里。
第二天一早，阿茶第一个跑到崖顶看茶苗，发现新叶上沾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小心翼翼地数着叶片，忽然回头喊：“阿爷！茶苗又长高啦！“阿爷拄着竹杖走过去，摸着孙女的头笑：“等它长得比你高，咱就给滇王捎去第一饼崖顶茶，告诉他，濮人在南边找到最好的茶地了。“
远处的山谷里，族人正在开垦新的茶园，锄头碰撞石头的叮当声，混着女人们的歌声飘向云端。阿爷望着方柱撑起的竹楼，望着崖顶迎风生长的茶苗，忽然觉得这方柱子不仅防住了蛇虫，更撑起了濮人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子。就像这茶苗，看似柔弱，扎下根来，却能在崖顶站成风景。
山风再次吹过，带着新茶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阿爷知道，往后的日子里，这崖顶的茶香会越来越浓，方形柱子撑起的寨子里，会传出越来越多的笑声。而那棵最先种下的茶苗，会像个沉默的见证者，看着濮人把日子过成茶的滋味——初尝带着清苦，细品却满是回甘，在这遥远的南边崖顶，酿出属于他们的安稳与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