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还没漫过竹楼栏杆时，阿爷已在茶苗旁转了三圈。崖顶的风带着清冽的寒气，把茶树叶吹得沙沙响，倒比澜沧坝的晨露更能醒神。“今日该下山了。“他用竹杖拨开沾着露水的草叶，看易欣弥带来的春耕图谱在石桌上慢慢舒展，“欣弥说楚人的秧苗要移栽，咱得去搭把手。“
阿木正往竹篓里装茶饼，闻言直咧嘴：“那楚人精得很，去年借咱的锄头还回来时缺了个角。“阿竹背着新编的竹筐从竹楼下来，筐沿挂着阿茶塞的野果：“你忘了？去年楚人给的稻种，长出的谷子比咱的饱满三成。“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马帮要带蜀锦来，娜依嬷让我换块红布做嫁衣。“
下山的路比来时好走，族人踩出的小径上，新铺了阿瓦人帮忙凿的青石板。阿茶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手里攥着阿爷给的茶籽，说要种在澜沧坝的田埂上。“慢点跑！“易欣弥从后面追上，手里的书卷被山风吹得哗哗响，“楚人的水车可有意思了，不用牛拉就能让水往高处流。“
澜沧坝的田埂上早已热闹起来。楚人的青布头巾与滇人的绣花帽在田垄间交错，拉祜人的竹筒饭香气混着阿瓦人的苦荞酒香飘向云端。易欣弥刚把茶饼递给管事的楚人，就被拉去看新修的水渠：“你看这弯道，照着你画的图谱修的，水势稳得很。“渠边的石头上，还刻着濮人帮忙凿的刻度，“多少水灌多少田，一点不浪费。“
阿木和楚人一起抬秧苗，忽然发现对方的锄头柄缠着防滑的藤条，与自家竹楼的栏杆编法如出一辙。“这是学你们的。“楚人汉子笑着擦汗，“上次见阿竹编竹筐，说这样握着不打滑。“他往阿木手里塞了个陶瓮，“家酿的米酒，比澜沧江的水还甜。“
阿竹的运气最好，刚把竹筐摆到马帮歇脚的老榕树下，就有蜀地来的商人眼睛发亮：“这筐编得比蜀锦还密！“他用两匹蜀锦换了三个大竹筐，又额外送了包红糖，“我婆娘总说装茶叶的筐漏味，这下可好了。“阿竹摸着滑溜溜的锦缎笑：“下次给你编带花纹的，刻上你们蜀地的山茶。“
日头爬到头顶时，孟季甫带着滇王的令牌来了。他穿着汉人的长衫，却在腰间挂着濮人的茶袋，见了易欣弥就拱手：“先生上次说的集市，王上准了。“他展开随身带的竹篾地图，在澜沧坝的位置画了个圆圈，“初一十五各族来这儿交易，初七就在濮人与阿瓦寨中间的山坳，如何？“
易欣弥指着地图上的溪流：“澜沧坝地势平，适合大集市；山坳有山泉，方便歇脚饮水。“阿爷蹲在旁边抽着烟，烟杆敲了敲山坳的位置：“那儿的老榕树能遮半亩地，雨天也能交易。“孟季甫立刻让随从记下：“就依阿爷说的，我让人去搭避雨的竹棚，再砌几个灶台，方便各族煮茶做饭。“
消息传开时，田埂上的族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拉祜人的头人提着蜂蜜罐过来：“那我要占个最向阳的位置，蜂蜜晒得甜。“阿瓦人的长老晃着酒葫芦笑：“我要挨着濮人，用苦荞酒换他们的新茶。“楚人管事的眼睛亮了：“我带织布机来，当场给姑娘们织花布！“
第一個初一的集市比预想的更热闹。天还没亮，澜沧坝的老榕树下就支起了各色摊位：濮人的茶饼码得像小山，阿瓦人的陶罐摆成了圆圈，拉祜人的兽皮绷在竹架上，楚人的丝绸在晨风里飘成了彩云。孟季甫带来的史官忙着记录：“濮人用茶换了楚人的盐，阿瓦人用酒换了拉祜人的药草......“
阿茶的小摊位在最边上，摆着她采的野果和编的草蚱蜢。有个穿汉装的小姑娘蹲下来，用块玉佩换了只草蚱蜢，“我阿爹是赶马的，说下次带胡麻饼给你。“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跑到溪边，看各族人在水里洗菜、淘米，木槌捶打衣物的声音混着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易欣弥被各族人围着问东问西。楚人请教水渠怎么挖才能防山洪，拉祜人想知道茶苗能不能种在梯田，阿瓦人捧着新采的苦荞问能不能做成茶饼。他索性在榕树下铺了张竹席，把带来的农书、茶经摊开，“大家轮流看，有不懂的我来讲。“竹席周围很快坐满了人，不同的语言在阳光下慢慢融成一片。
初七的山坳集市更像邻里相聚。濮人的竹楼离得近，阿爷带着阿茶早早搬来竹凳竹桌，楚人的货郎挑着针头线脑穿过竹林，拉祜人的孩子背着山货在石板路上追逐。阿木和阿瓦人的岩夯比赛掰手腕，输了的要给对方的茶篓编个新背带。“你这力气，种出来的苦荞肯定比石头还硬！“阿木揉着胳膊笑，岩夯立刻塞给他块烤麂子肉：“明天帮我修水车，管够！“
马帮成了集市的常客。蜀地的商人带来了丝绸和瓷器，临走时驮走的茶饼上，印着濮人新刻的花纹——一半是茶树，一半是蜀地的山茶。“这叫'山海相认'。“阿竹帮他把茶饼捆结实，“下次带点你们那儿的茶籽，咱试试能不能在崖顶种。“商人笑着拍他的肩：“再给我编个大筐，要能装下澜沧江的月光！“
有次集市遇上暴雨，各族人挤在孟季甫修的竹棚里。楚人点起带来的桐油灯，拉祜人拿出烤好的野味，阿瓦人打开酒葫芦，濮人煮起新采的春茶。易欣弥借着灯光给大家念《茶经》，念到“上者生烂石“时，阿爷突然接话：“咱崖顶的茶，就是生在烂石上，比谁都精神。“众人哄笑起来，雨声敲在竹棚顶上，倒像在给这笑声打节拍。
阿茶渐渐成了集市的小信使。她把濮人的茶籽送给楚人，教他们种在水渠边；把拉祜人的药草知识记在树叶上，交给阿瓦人的医者；还把楚人的织布花样画在竹片上，带给寨子里的妇女。“阿茶姐姐，“有个汉人小货郎总等在老榕树下，“我阿爹说这颗珍珠像茶苗上的露珠，送给你。“
秋收后的集市最丰盛。楚人的谷堆堆成了小山，濮人的茶饼透着金毫，拉祜人的蜂蜜淌着琥珀色，阿瓦人的苦荞酒满得要溢出来。滇王派来的官吏带来了新铸的铜钱，却发现各族人更爱以物易物。“用茶换盐，两清；用酒换药，心安。“阿爷给官吏倒了碗茶，“这比铜钱实在，情分都在里面。“
易欣弥在集市上收了个徒弟，是马帮头领的儿子，总缠着他学认茶苗、看星图。“等我学会了，就把濮人的茶卖到长安去。“少年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星子，“让长安人都知道，南边的崖顶上，长着天底下最好的茶。“易欣弥把自己的茶经送给她，扉页上写着：“茶通四海，情连各族。“
入冬前的最后一个集市，孟季甫带来了滇王的赏赐——一面青铜镜，背面刻着各族人共饮茶水的图案。“王上说，这镜子照得见人脸，更照得见人心。“他把镜子递给阿爷，“各族人的心齐了，比澜沧江的石头还硬，比崖顶的茶苗还韧。“阿爷对着镜子照了照，镜里映出周围各族人的笑脸，像开在集市上的花。
下山回寨时，阿木的竹篓里装着楚人的新稻种，阿竹的筐里躺着阿瓦人的苦荞，阿茶的兜里揣着汉人小货郎给的胡麻饼。山风卷着集市的余温，吹得崖顶的茶苗沙沙响。阿爷望着澜沧坝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在夜色里闪烁，像撒在地上的星星。
“你看，“他拍着易欣弥的肩，“当年你说茶能连人心，现在集市也成了连心桥。“易欣弥望着竹楼窗台上的青铜镜，月光在镜面上流淌，“这桥啊，会越修越宽，直到把所有的山、所有的水都连起来。“
竹楼里的火塘正旺，煮茶的陶罐咕嘟作响。阿茶数着今天换来的宝贝：汉人小货郎的珍珠、楚人的花布、拉祜人的药草......阿爷喝着茶笑：“这些都不及一样——“他指着窗外，崖顶的茶苗在月光下舒展叶片，“你听，连茶树都在盼着明年的集市呢。“
远处的山坳里，孟季甫派人修的竹棚在夜色里静默矗立，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初七、下一个初一，等待着各族人的脚步声、欢笑声、讨价还价声，再次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把清冷的山月，酿成带着茶香、酒香、人情味的暖。而那些在集市上交换的不仅是物品，更是彼此的心意，像崖顶的茶苗，扎下根去，就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