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的铃声在寒风中摇晃出断续的声线,像被冻僵的叹息。孟季甫裹紧了三层羊皮袄,仍觉那风是带着棱角的冰碴,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离开鹰愁脊驿站时,洛桑执意要派两个藏人青年护送,说翻过前面的折多山才算走出险地。此刻那两个青年正牵着领头的牦牛,紫红色的脸颊冻得发亮,嘴里呼出的白气与山间的雾霭缠在一处。
“孟掌柜,这鬼天气邪门得很!”阿柱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往冻裂的嘴唇上抹了把油脂,“九月飞雪,往年要到霜降后才见雪粒子呢。”他望着天空中盘旋的雪片,眉头拧成个疙瘩,“您看那云,黑沉沉的压在山尖上,怕不是要下暴雪?”
孟季甫没应声,目光越过颠簸的货队,落在队伍末尾的易欣弥身上。这位濮人首领依旧是那身靛蓝长袍,仿佛不察严寒,正低头看着手里那半块从驿站带出来的干酪。晨光被厚重的云层滤成冷白,照在他侧脸的轮廓上,竟有种玉石般的冰凉质感。昨夜分藏香时那利落的刀工,洛桑骤然煞白的脸色,还有马厩方向那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此刻都在孟季甫心头翻涌。
“易先生,”他打马凑近,压低了声音,“您说这雪……”
“南迦巴瓦的雪,从不看历法。”易欣弥打断他,指尖捻起一点干酪碎屑,迎着风轻轻一扬。雪片卷着那点黄白碎屑往山坳里落,他忽然抬眼望向东南方,“过了折多山,就能看见神山的主峰了。”
孟季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翻涌的乌云像被巨手揉皱的黑布,哪里有半分山影。正疑惑间,领头的牦牛忽然焦躁地刨起蹄子,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前方的隘口,发出沉闷的低吼。那两个藏人青年脸色骤变,从腰间抽出短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
“怎么了?”阿柱拔刀上前,声音发紧。
“是雪狼!”一个青年指着隘口两侧的岩石,声音带着颤音,“它们……它们在等我们过去。”
孟季甫心头一沉。他在中原见过画本里的狼,却从未想过这高原上的狼竟如此壮硕,灰黑色的皮毛在雪地里像移动的暗影,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从岩石后探出来,透着饥饿的凶光。货队里的伙计们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把货物挡在身前。
“别动。”易欣弥的声音不高,却让慌乱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他翻身下马,从行囊里取出一小捆昨夜分的藏香,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寒风中,火折子的火苗明明灭灭,他却稳如磐石,指尖灵活地剥去香条外层的粗布,露出墨黑的香身。
“这是……”孟季甫刚要开口,就见易欣弥将藏香凑近火苗。只听“滋”的一声轻响,一股浓烈的异香骤然炸开,混杂着药草的辛烈与雪松木的沉郁,竟穿透了风雪,在隘口弥漫开来。
那些雪狼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躁动的身形渐渐稳住,绿幽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易欣弥手持燃着的藏香,缓步走向隘口中央,藏香的青烟在他身前凝成一道细细的雾带,竟在风雪中不散。
“走。”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洛桑派来的青年率先反应过来,吆喝着驱赶牦牛,脚步却紧紧跟着易欣弥的影子。孟季甫打了个手势,让伙计们护着货物跟上,眼睛却始终盯着那些雪狼——它们竟真的没有扑上来,只是远远地跟着,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直到货队完全走出隘口,才在风雪中隐去踪迹。
“好险!”阿柱抹了把冷汗,“这藏香竟能驱狼?”
易欣弥掐灭残香,将剩余的半截仔细收好:“不是驱狼,是让它们知道,不该碰的东西碰不得。”他抬头望向天色,眉头微蹙,“雪要大了,得在天黑前翻过折多山。”
话音刚落,天空中的雪片忽然密集起来,像被狂风卷动的棉絮,瞬间将山路盖成一片莹白。能见度骤然降低,只能看清身前几步远的地方,风声呼啸着穿过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竟比刚才雪狼的低吼更让人胆寒。
“跟着脚印走!千万别掉队!”孟季甫冲着后面大喊,声音却被风雪吞掉大半。他回头看了眼货队,那些裹着厚盐霜的奶酪包裹在雪中格外醒目,洛桑当时那近乎疯狂的举动此刻有了答案——这盐霜不仅能密封,恐怕还另有妙用。
走在最前面的藏人青年忽然停了下来,指着前方的陡坡,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孟季甫催马上前,倒吸一口凉气:那段原本不算陡峭的山路,此刻竟结了层镜面似的冰,雪落在上面瞬间冻结,滑得能看见底下青黑色的岩石。
“这……这怎么过?”一个伙计哭丧着脸,“牦牛上去怕是要打滑。”
易欣弥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冰层,又捻起一点冰屑放在鼻尖闻了闻。“是冻雨结的冰,下面是空的。”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货队,“把最重的奶酪包裹卸下来,让牦牛空身过。”
“那货物怎么办?”孟季甫急了,那些可都是真金白银。
“人背。”易欣弥的语气不容置疑,“这冰面撑不住重载,但能过人。”他看向那两个藏人青年,“你们熟悉山路,带牦牛先过,我们随后跟上。”
青年们应声而去,开始解牦牛身上的货绳。孟季甫看着那些沉甸甸的奶酪包裹,咬了咬牙:“阿柱,带人卸货!男丁每人背两包,动作快点!”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孟季甫亲自扛起一包奶酪,只觉膝盖都被压得咯吱作响。盐霜在背上硌出深深的印痕,冰冷的湿气透过衣料渗进来,与汗水混在一处,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他回头望去,伙计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冻得发紫,却没人敢吭声——刚才雪狼的阴影还在心头没散。
“孟掌柜,您看!”阿柱忽然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惊喜。
孟季甫抬头,只见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云层中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金光穿透云层,落在远处一座直插天际的雪峰上。那山峰像是被天神用巨斧劈开,半边隐在云雾里,露出的山体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白光,山腰处缠绕着银带似的云,竟比中原任何名山都要雄奇壮丽。
“那就是南迦巴瓦?”孟季甫看得有些发怔,连背上的沉重都忘了。
“是神山。”一个藏人青年敬畏地低下头,双手合十,“传说山顶住着山神,掌管着雪域的风雪。”
易欣弥望着那座山峰,眼神复杂。他从怀里取出那块羊皮皮卷,借着短暂的天光,孟季甫看见皮卷上那些扭曲的符号,竟与雪峰的轮廓隐隐有些相似。易欣弥的指尖在皮卷上快速划过,最终还是落在那个形如交缠荆棘的字符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叹息。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白色的旋流。孟季甫只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背上的奶酪包重重砸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掌柜的!”阿柱惊呼着扑过来。
孟季甫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竟是一根从冰缝里伸出来的枯藤,像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他用力一扯,枯藤应声而断,冰缝里却飘出一股熟悉的气息——那股混杂着铁锈与甜腻的腥气,比在驿站闻到的更浓烈!
“怎么了?”易欣弥快步走来,目光落在那道冰缝上。
孟季甫指着冰缝,声音发颤:“是……是血的味道!”
易欣弥蹲下身,用刀撬开冰缝边缘的冻土。随着冰层剥落,更多的腥气涌了出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他眉头紧锁,从怀里取出那截剩余的藏香点燃,丢进冰缝里。青烟顺着缝隙往下钻,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在灼烧什么东西。
“快走!”易欣弥站起身,脸色凝重,“这冰缝里的东西,比雪狼更麻烦。”
众人不敢耽搁,加快脚步穿过冰坡。孟季甫回头望了眼那道冰缝,风雪已经重新将它掩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股腥气却像附骨之疽,总在鼻尖萦绕,让他想起马厩里那撕裂般的咳嗽声。
翻过折多山时,天色已经擦黑。藏人青年指着山坳里一处废弃的石屋,说那是往年商队歇脚的地方。众人连忙涌进去,生火取暖,直到篝火燃起橘红的光,冻僵的手指才有了知觉。
“易先生,”孟季甫看着跳动的火苗,终于忍不住问,“那冰缝里到底是什么?还有驿站的病……”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麻烦。”易欣弥打断他,往火里添了块松木,“你只需记住,洛桑给的盐霜,别让它化了;我分的藏香,不到万不得已别用。”他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雪,“南迦巴瓦的雪,从来不是无缘无故下的。”
孟季甫沉默了。他看着货堆里那些裹着厚盐霜的奶酪,忽然明白洛桑为什么要“一丝缝儿也不许透风”。这些看似普通的货物,或许藏着比金银更重要的秘密。而易欣弥,这个神秘的濮人首领,显然知道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夜渐深,风雪拍打石屋的声音像野兽的低吼。孟季甫裹着羊皮袄,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易欣弥分藏香时的眼神,想起洛桑恐惧的表情,想起冰缝里的腥气,还有那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南迦巴瓦峰。
或许,这趟归途要面对的,不只是风雪与猛兽。那潜藏在雪域深处的秘密,正随着这场早到的大雪,一点点显露出来。而他,一个只想赚钱的中原商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卷入了一场无法预料的漩涡。
篝火渐渐弱下去,映着众人疲惫的睡颜。孟季甫攥紧了怀里的算盘,冰凉的珠子硌着手心,却让他稍微安心了些。无论前路有多少凶险,至少他们还在往前走,朝着中原的方向,一步一步,踏过这冰封的雪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