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滇池畔的柳丝刚抽出些许嫩黄,便被几场倒春寒打得蔫头耷脑。晋宁城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加沉闷凝滞。东爨首领爨犍高踞于昔日爨氏的侯府正堂,原本象征着威仪与秩序的府邸,如今却弥漫着一股草莽聚义堂般的喧嚣与混乱。
占据晋宁已近半载,爨犍起初的志得意满,早已被层出不穷的麻烦消磨殆尽。城破之初,凭借武力强行压下的矛盾,如同雨季的菌子,在暗处疯狂滋生。劫掠来的财帛女子如何分配?投降的爨氏旧臣是杀是留?缴获的广袤田产庄园该赏给哪些功臣?每一个问题都牵动着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撕扯着东爨内部本就脆弱的联盟。
“大哥!当初说好了破城之后按功劳大小分赏,我部儿郎死伤最重,为何如今划给我们的田亩反比爨荣那厮少了两成?”一个满脸虬髯的头领拍案而起,酒气喷薄,他是爨犍的堂弟爨摩,性情凶悍,自恃功高。
另一边的爨荣不甘示弱,冷笑反驳:“摩兄此言差矣!若非我部率先突破西门,吸引守军主力,你焉能轻易从东门杀入?更何况,治理地方需稳,我部下多熟稔农事,多分些田亩以便征收粮草,有何不可?”
“放屁!你那是想据为己有!”
“你血口喷人!”
类似的争吵,几乎每日都在上演。爨犍试图以首领权威强行弹压,换来的是表面暂息,背后更深的怨怼。他出身部落豪帅,习惯了快意恩仇,对于治理一座庞大城池及其周边错综复杂的地域,实在力有不逮。政令朝出夕改,赋税随心所欲,加上部分东爨兵卒不改劫掠习气,骚扰地方,使得原本还对改换门庭抱有一丝观望态度的爨氏旧臣和百姓,彻底失望,离心离德。
更让爨犍焦头烂额的是,来自叶榆方向的压力。蒙舍逻盛不仅没有如他预想般迅速东进争夺晋宁,反而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只是不断加强边境关隘的守备,同时派出使者,送来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和“劝和”书信。信中语气看似恭谨,实则绵里藏针,暗示东爨若不能妥善处理内部事务,恐生大变。这种冷静的观望,比直接的刀兵相向更让爨犍感到不安,仿佛被一条毒蛇在暗处盯住,不知其何时会暴起发难。
“首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名还算有些见识的幕僚苦劝,“如今内部纷争不休,外部强邻环伺,晋宁看似在我手中,实则危如累卵。当务之急,是整饬内部,统一号令,安抚降卒与百姓,恢复生产,积聚实力啊!”
爨犍烦躁地挥挥手:“道理本帅岂会不知?可你看看那些人,一个个只盯着眼前那点利益,如何整饬?”
“或许……可效仿古人,联姻结盟,或设盟誓,重定名分,以安众心?”
爨犍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不是没想过借此机会,彻底确立自己“南中之主”的地位,而非仅仅是东爨各部联盟的“大哥”。但称侯?甚至称王?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威望和面临的烂摊子,又看了看西边叶榆的方向,终究有些底气不足。
就在爨犍犹豫不决、东爨内耗日益加剧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震动了整个南中。
永初六年夏四月,蒙舍诏主,那个如磐石般稳坐叶榆,将南中局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枭雄——逻盛,因病薨逝。
消息传出,南中诸地皆惊。
在叶榆,举城缟素,哀声动地。逻盛的死,对于刚刚看到崛起希望的蒙舍诏而言,不啻为天崩地裂。他多年的经营谋划,强大的军事实力,以及高超的政治手腕,是蒙舍诏能够迅速崛起并在此刻占据优势的核心。他的突然离世,留下了一个看似庞大却潜藏危机的摊子。
世子盛隆皮在众臣拥戴下,仓促继位。他年轻,锐气十足,继承了父亲的勇武和部分外交才能,在对抗吐蕃和出使隋朝中已崭露头角。然而,他缺乏的,正是其父那种老辣深沉的韬略和足以震慑内外所有势力的威望。逻盛生前虽大力培植盛隆皮,但时间终究太短,许多潜在的矛盾和对新主能力的怀疑,在逻盛这棵大树倒下后,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蒙舍内部,那些被逻盛武力压服或利益捆绑的部落首领,开始各有盘算;外部,吐蕃、隋朝乃至一些周边小邦,也必然重新审视这个失去雄主的新政权。
而在晋宁,得知逻盛死讯的爨犍,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便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天助我也!逻盛老儿死了!”他在大堂上几乎要手舞足蹈,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盛隆皮黄口小儿,何足道哉!此乃天赐良机,让我东爨一统南中!”
他立刻召集众头领,将内部矛盾暂时抛到一边,激动地阐述着他的“宏图大业”:“逻盛一死,蒙舍必乱!我军当趁其新主立足未稳,内部动荡之际,立刻挥师西进,一举踏平叶榆!届时,整个南中,尽归我东爨所有!”
这一次,连一向与他有隙的爨豹、爨虎等人,也被这巨大的诱惑所吸引,暂时放下了成见,纷纷表示赞同。毕竟,对外战争是转移内部矛盾、重新分配利益的最佳方式。攻破叶榆所能获得的财富和土地,远非固守晋宁所能比拟。
“立刻整军!备足粮草!十日后,兵发叶榆!”爨犍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叶榆王宫中的景象。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那位先前劝谏过的幕僚,面带忧色,再次开口:“首领,逻盛虽死,然蒙舍根基犹在,盛隆皮亦非庸碌之辈。我军新得晋宁,内部未稳,仓促远征,若叶榆久攻不下,或后方生变,如之奈何?是否……应先巩固根本,静观其变?”
正在兴头上的爨犍,如何听得进这逆耳之言?他脸色一沉,呵斥道:“迂腐之见!兵贵神速!岂能坐失良机?再有言缓兵者,乱我军心,定斩不饶!”
幕僚喏喏而退,心中暗叹,仿佛已看到了不祥的结局。
几乎在同一时间,澜沧江幽谷之中,被严密看守的庄园也收到了逻盛病逝的消息。
爨隆之子爨勇站在江边,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蒙舍方向举哀的钟声(或许是心理作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逻盛,这个将他囚禁于此,夺走他父亲基业的枭雄,死了。他本该感到快意,感到复仇的希望。但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复杂的空虚和更深的忧虑。
他清楚地知道,逻盛之死,非但不是爨氏的机会,反而可能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盛隆皮年轻气盛,能否稳住局面尚未可知。而东爨爨犍,那个莽夫,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东爨西进,无论胜负,南中必将陷入更大的战乱。而他这个前朝“余孽”,在这惊涛骇浪中,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是会被胜利者顺手除去,还是成为某种交易筹码?
他回头,看向身后形容更加枯槁、倚着门框的荆鸢。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爨勇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南中的局势,还是在说自己的命运。
荆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喘息着道:“侯爷……砥柱已倾,这南中的天,要变了。我们……更要小心。”
而在叶榆新丧的哀痛与紧张氛围中,刚刚继位的盛隆皮,身穿孝服,跪在父亲灵前,脸上已不见了往日的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决绝。他面前,摆放着刚刚送达的、关于东爨厉兵秣马、即将西进的紧急军报。
“父王……”盛隆皮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您放心。孩儿绝不会让您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爨犍匹夫,他要战,那便战!”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灵堂内神色各异的蒙舍重臣,声音冷冽如铁:“传令三军,披麻戴孝,准备迎敌!让东爨那些叛贼看看,我蒙舍儿郎的血性!”
逻盛这根支撑南中短暂平衡的“砥柱”骤然倾颓,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局势,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制约。东爨磨刀霍霍,蒙舍新主临危,而更多潜伏的势力,也在这变局中悄然抬首。一场决定南中未来命运的大风暴,已不可避免地被推向了高潮。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