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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浪淘沙尽冠冕销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3349 2025-11-14 10:11

  永初六年的盛夏,本该是滇池荷香十里、稻浪千重的时节,如今却被战争的阴云与血腥所笼罩。逻盛薨逝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南中地区那脆弱而诡异的平衡。

  东爨首领爨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在确认消息属实后,他立刻尽起晋宁之兵,号称十万,实则能战者不过三四万,裹挟着大量被驱赶的民夫辅兵,浩浩荡荡向西进发,直扑叶榆。他打着“为朝廷讨逆,诛杀僭越之蒙舍”的旗号,试图在道义上抢占先机,尽管这旗号在明眼人看来是如此苍白可笑。大军行进间,烟尘蔽日,旌旗招展,爨犍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仿佛已看到叶榆城头变换东爨旗帜的景象。内部的争吵被他用“共享叶榆财富”的承诺暂时压下,全军上下弥漫着一种盲目的乐观和劫掠的渴望。

  然而,战争的进程却给了爨犍当头一棒。

  年轻的蒙舍诏主盛隆皮,虽沉浸在丧父之痛中,却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冷静与果决。他深知此战关乎蒙舍存亡,更关乎自己能否真正坐稳王位。他并未因哀痛而失措,反而利用逻盛留下的严密军政体系和情报网络,对东爨的动向了如指掌。

  他采纳了老成持重的将领的建议,放弃了在边境与东爨大军正面硬撼的策略。蒙舍军依托熟悉的地形和预先构筑的堡垒关隘,层层设防,节节抵抗。他们在险要处设伏,截断东爨粮道;利用洱海周边水网密布的特点,以小股精锐水军骚扰东爨侧翼;夜间则不断派死士袭营,疲敌扰敌。盛隆皮甚至亲自披甲上阵,率领最精锐的“苍山卫”,在一次关键的伏击战中重创了东爨前锋,阵斩爨犍麾下大将爨豹。

  东爨大军劳师远征,本就补给困难,又在地形不熟的洱海区域屡遭挫败,初时的锐气迅速消磨殆尽。更要命的是,内部矛盾在挫折中再次爆发。爨虎等人见进军不利,损失惨重,而获利无望,开始埋怨爨犍指挥无方,保存实力,甚至萌生退意。军心开始浮动,逃兵日渐增多。

  战争的僵持,对于后方空虚的晋宁来说,更是致命的。

  盛隆皮早在东爨主力被牵制在叶榆前线之时,便已暗中部署。他派出另一支精锐,由心腹大将率领,联合了几个早已暗中投靠蒙舍的乌蛮部落,绕过主战场,如同利剑般直插晋宁背后。

  此时的晋宁,由爨犍之子爨崇和一些老弱残兵留守。他们本以为前方战事顺利,高枕无忧,岂料蒙舍奇兵天降。城内那些早已对东爨统治不满的爨氏旧臣和百姓,在蒙舍细作的鼓动下,竟有人偷偷打开了城门!

  蒙舍军里应外合,几乎兵不血刃地攻入了晋宁。曾经被东爨占据不到一年的都城,再次易主。爨崇在乱军中被杀,留守的东爨势力被连根拔起。蒙舍军迅速控制了府库、官衙,并张榜安民,宣称“拨乱反正”,恢复秩序。

  晋宁陷落的消息传到前线,东爨大军瞬间崩溃。

  “家没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士兵们再无战心,只想尽快逃回东方。爨犍闻讯,如遭雷击,吐出一口鲜血,几乎坠马。他知道,大势已去。

  “撤退!撤回……撤回我们的故地!”他声嘶力竭地下令,试图收拢部队,退守东爨传统的势力范围,苟延残喘。

  然而,败军如山倒。蒙舍军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盛隆皮亲率大军出城追击,与背后的奇兵形成夹击之势。东爨军心涣散,指挥失灵,在蒙舍军的猛烈攻击下,溃不成军,死伤枕籍。爨犍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仅率数百骑狼狈东逃,途中又不断遭到沿途部落的袭击,最终不知所踪,传言死于乱军之中。

  曾经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东爨部众,在内外交攻下,竟如此迅速地土崩瓦解,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而在澜沧江畔的幽谷中,爨勇几乎是与外界隔绝地度过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时光。但他能从看守士兵日渐松懈的态度和偶尔传入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外间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是东爨西征的消息,让他心中五味杂陈。既希望蒙舍被削弱,又深知爨犍绝非善类。随后,气氛渐渐变得诡异,看守他们的蒙舍士兵似乎减少了,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严苛。直到有一天,几名身着蒙舍高级将领服饰的人来到了庄园,态度说不上恭敬,却也少了几分以往的倨傲。

  “晋宁侯,”为首将领语气平淡地告知,“东爨逆贼爨犍,已兵败身死。其部众或降或散,晋宁已重回王化。”

  爨勇心中剧震,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消息,仍觉一阵眩晕。东爨……就这么完了?那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以这种方式消失了,却并未带来丝毫轻松。

  “诏主念及旧谊,不忍见先侯血脉流离。”那将领继续道,“特准晋宁侯移居晋宁旧邸,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爨勇在心中苦笑。这不过是又一个,或许更舒适些的牢笼罢了。他知道,盛隆皮此举,无非是借他这块“招牌”,进一步安抚南中尚未完全归附的人心,尤其是那些还对爨氏怀有旧情的势力。他存在的价值,仅在于此。

  他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他带着病入膏肓的爨谌和伤势未愈的荆鸢,以及寥寥几个始终不肯离去的旧仆,离开了囚禁他许久的澜沧江幽谷,返回了那片生于斯、本应长于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的故土——晋宁。

  重返晋宁,所见景象令他心酸。城墙上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街道虽经清理,仍掩不住萧条。昔日的侯府,虽经修缮,却再也寻不回当年的气象,反而处处透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冷清。他被安置在一处偏院,行动虽比在幽谷自由些,但依旧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

  老臣爨谌在回到晋宁后不久,便油尽灯枯,溘然长逝。临终前,他紧紧抓着爨隆的手,老泪纵横,断续道:“老臣……无能……愧对先侯……侯爷……保重……爨氏……血脉……”话未说完,便已气绝。爨勇默默地为这位侍奉了两代主公的老臣合上双眼,心中一片死寂。

  荆鸢的伤势在回到相对安稳的环境后,稍有起色,但已形同废人,再难提刀上马。他常常坐在院中,望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初七年春,盛隆皮在叶榆正式称王,建国号“大蒙”,亦被称为“南诏”。他追尊逻盛为太祖武宣王,并遣使赴隋朝,上表称臣,请求册封。隋帝此时内忧外患,无力南顾,顺水推舟,册封盛隆皮为“云南王”、“南宁州都督”,默认了南诏对南中地区的统治。

  消息传到晋宁,爨勇只是淡淡一笑。那名号,那冠冕,曾经离他如此之近,如今却已遥不可及,且毫无意义。他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南中的风云变幻。

  偶尔,他会听到一些零星的、关于那些西逃的“寸”氏子弟的消息。有的说他们融入了昆弥部落,有的说他们随波斯商队去了更遥远的西方,还有的说他们在缅地或吐蕃边境艰难求生。真伪难辨,但他宁愿相信他们还活着,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天涯,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延续着爨氏那微弱的血脉。

  这一日,秋风再起,卷动着庭院中的落叶。爨隆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到了侯府深处,那早已荒废、被查封的海政司衙署前。衙署的门楣上结满了蛛网,牌匾歪斜,曾经绘制着海船与星图的墙壁斑驳脱落。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门环上的灰尘,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祖父爨新站在巨大的南中海图前,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谈论着通往蔚蓝的航路,眼中闪烁着梦想的光芒。那时的晋宁,充满了开拓的气息,仿佛整个海洋都触手可及。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父亲的海洋雄心,如同这破败的衙署,被尘埃掩埋。他自己的守成之梦,也早已在陆权倾轧的巨浪中粉碎。爨氏数百年的基业,曾雄踞南中,威震一方,最终却在内斗与外患中轰然倒塌,成为了新朝崛起的垫脚石。

  是祖父错了吗?不该执着于那遥远的海洋,而忽略了脚下的土地?还是自己错了?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与智慧?抑或是,这时代的浪潮太过汹涌,非个人所能抗衡?

  他没有答案。

  浪涛淘尽了英雄,也淘尽了曾经的繁华与梦想。那顶布满裂痕的侯爵冠冕,终于在现实的倾轧下,彻底碎裂、消散,化作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荒废的衙署,转身,缓缓走回那冷清的偏院。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落寞与终结的意味。

  南中的天空,已经换了颜色。爨氏的故事,至此,落幕。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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