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宁城头变换的大王旗,并未如某些人预料般迅速席卷整个南中。东爨首领爨犍虽凭借悍勇与地利率先破城,占据了这座象征爨氏权力的都城,缴获了大量积储,却也瞬间暴露了他及其部族在政治韬略上的短视与粗糙。
胜利的狂欢尚未冷却,内讧的阴影便已笼罩。如何瓜分庞大的战利品?如何分配晋宁周边最肥沃的土地?如何处置那些投降的爨氏旧臣和军队?每一个问题都成了点燃矛盾的导火索。爨犍倚仗兵威,试图独揽大权,将最好的资源划归自家嫡系,这立刻引起了其他参与攻城的东爨各部头人的强烈不满。争吵从暗室蔓延至军议,昔日并肩作战的“盟友”之间,渐生嫌隙,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械斗火并。原本气势如虹的东爨大军,攻下晋宁后竟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攻势戛然而止,陷入自我消耗的泥潭。
消息传到叶榆,蒙舍诏的臣僚们不乏摩拳擦掌者,进言逻盛趁此良机,挥师东进,一举吞并群龙无首、内乱初显的东爨,将晋宁乃至整个滇池区域收入囊中,完成南中霸业的最后一块拼图。
然而,逻盛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端坐于叶榆王宫那张铺着白虎皮的王座上,听着臣下激昂的陈述,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更遥远的所在。
“东爨内乱,确是良机。”逻盛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然则,我蒙舍如今,吞得下吗?”
他环视众臣,逐一剖析:“晋宁虽破,爨氏百年经营,余威尚存,各地豪酋,观望者众。东爨虽乱,其兵锋犹锐,困兽之斗,不可不防。我蒙舍新并数诏,根基未稳,巍山、叶榆虽固,然洱海周边,未必尽皆归心。此时若倾力东向,胜,则必与东爨残部及可能死灰复燃的爨氏势力陷入缠斗,损耗必巨;若稍有失利,则后方动荡,恐有倾覆之危。”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凝:“更何况,诸位莫要忘了,北方吐蕃,日渐骄横,其赞普目光,岂会不南顾我这富庶南中?东方大隋,虽经离乱,然天命犹在,若见我蒙舍骤然坐大,难保不会兴兵问罪。此时称雄南中,不过徒惹众矢之的,非智者所为。”
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那些头脑发热的将领们清醒过来。逻盛的战略清晰而冷酷:不争一时之短长,不图虚名之显赫。他要的是真正夯实根基,消化既得利益,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那……诏主之意?”有老臣试探问道。
“固本培元,徐图后计。”逻盛吐出八个字,定下了蒙舍未来数年的国策。
于是,南中局势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东爨困守晋宁及周边区域,忙于内部倾轧,无力也无意继续扩张。而实力最强的蒙舍,反而偃旗息鼓,将重心完全转向内部整合与西部经营。
逻盛的第一步,是彻底完成对“六诏”(实际上是洱海周边及哀牢山以西诸部落)的统一。他不再仅仅依靠武力征服,而是更多地运用外交手腕、联姻、分封等手段,拉拢分化,将那些尚未完全臣服的乌蛮、白蛮部落首领,牢牢绑定在蒙舍的战车上。他修缮道路,统一度量衡,鼓励洱海区域的商贸,让各部落从蒙舍的强盛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从而增强认同感。巍山(蒙舍诏故地)和叶榆(新夺取的政治中心)被建设得固若金汤,成为蒙舍政权东西并立的坚固基石。
与此同时,逻盛开始有计划地将儿子盛隆皮推向政治前台。
盛隆皮年轻,勇武,且比其父更具锐气,是逻盛理想的继承人。逻盛让他主持对吐蕃的外交。这是一个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吐蕃势力不断向南渗透,对南中诸部构成巨大威胁。盛隆皮不辱使命,多次率领使团穿越雪山垭口,前往逻些(拉萨)。他凭借蒙舍的军事实力为后盾,辅以丰厚的礼物和灵活的外交辞令,与吐蕃贵族周旋,成功缔结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并约定开放边境贸易。这一举措,不仅为蒙舍赢得了稳定的西部边界,更通过茶马贸易获得了宝贵的战马和吐蕃的军事技术,极大增强了蒙舍的军力。
另一方面,对待东方的大隋,逻盛则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他深知中原王朝的“天朝”心态,遂放低姿态,以“臣属”自居。他让盛隆皮亲自带队,组织庞大的使团,携带南中特有的珍宝、驯象、以及表示臣服的奏表,千里迢迢前往大兴(长安)或洛阳朝贡。在给隋帝的表文中,逻盛极力渲染东爨爨犍的“叛逆”和爨隆的“无能”,将自己描绘成“被迫”稳定南中局势、维护朝廷纲纪的忠臣,并恳请朝廷正式册封,承认蒙舍对南中的统治地位。
这一手“挟朝廷以令南中”玩得极为高明。尽管隋朝内部对南中剧变心知肚明,但面对逻盛表面上的恭顺和实际已成定局的势力范围,往往顺水推舟,给予册封和赏赐,这就在法理上进一步强化了逻盛统治的“合法性”,有力地安抚了那些仍心怀隋室的南中士人和地方豪强。
盛隆皮在这些外交活动中迅速成长,他英俊的容貌、得体的谈吐以及在吐蕃表现出来的胆识,都为他赢得了声望,也逐渐在蒙舍内部和周边势力中树立起继承人的权威。逻盛则渐渐退居幕后,除非重大决策,否则很少直接露面,将日常政务更多地交给盛隆皮和处理。
而在澜沧江畔的幽谷中,爨隆听着偶尔传来的、关于蒙舍日渐强盛和盛隆皮声名鹊起的消息,只能报以苦涩的沉默。他清楚地知道,逻盛每稳固一分根基,每获得一次中原的“认可”,他爨氏复起的希望就渺茫一分。那个曾经被他视为边陲酋长的逻盛,其隐忍、老辣和深谋远虑,远非其父爨新甚至他自己所能企及。他就像一头耐心的蜘蛛,正在南中的版图上,一丝不苟地编织着一张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坚韧的网。
浪涛并未因晋宁的陷落而平息,只是化作了另一种形式。不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政治上的合纵连横,是根基的稳固与民心的争夺。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韬光养晦中,一个新的、更加稳固和强大的陆权霸主,正悄然成型。
澜沧江的晨雾尚未散尽,爨隆已立于崖边,望着江水裹挟着枯枝奔涌东去。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残缺的青铜虎符,那是祖父爨瓒当年统辖南中时的信物,如今却只剩边缘的饕餮纹还能辨认出昔日威仪。身后传来脚步声,老部将爨勇捧着一件染血的麻布衣衫,低声道:“少主,昨夜派去晋宁的细作回来了,这是他从东爨火并现场带回的,上面有东爨爨犍部的图腾。”
爨隆接过衣衫,指尖触到凝结的血痂,只觉寒意从掌心蔓延至脊背。细作带回的消息比衣衫上的血迹更令人心惊——东爨内部已分裂成三派,爨犍虽靠屠戮暂时稳住阵脚,却折损了近半精锐,连他最器重的儿子都在争夺粮秣时被乱刀砍死。“自毁长城。”爨隆轻声叹息,将衣衫掷向江水中,看着它被漩涡吞噬,“逻盛要的,就是他们这般模样。”
此时的叶榆王宫,盛隆皮正捧着西域进贡的琉璃盏,向逻盛禀报与吐蕃的最新贸易进展。“父君,此次与吐蕃达成的茶马互市,我方以二十担茶叶茶膏,换回了三百匹河曲马,还有十位康巴铁匠,他们擅长打造轻骑皮甲。”盛隆皮的语气难掩兴奋,年轻的脸上满是建功立业的急切,“儿臣以为,待秋收后便可增兵洱源,彻底肃清当地的反抗势力。”
逻盛却未接话,只是指了指案上的奏疏。那是隋朝鸿胪寺发来的回文,字里行间虽认可了蒙舍对洱海区域的管辖,却拒绝了册封盛隆皮为“南中副都护”的请求,只赐下了“归义侯”的虚爵。“隋帝的心思,你看明白了吗?”逻盛缓缓开口,指尖划过奏疏上的朱批,“他既想借我们牵制东爨与吐蕃,又怕我们真的一统南中,成为第二个爨氏。”
盛隆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想起出使洛阳时,隋朝官员对他的刻意刁难,想起那些中原士族看向他时眼中的轻蔑。“那我们何必还要对隋朝虚与委蛇?”他攥紧了拳头,琉璃盏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凭我们如今的兵力,即便与隋朝撕破脸,也未必落于下风。”
“火候未到。”逻盛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正在修剪枝条的花匠。那人正将一株紫薇的旁枝逐一剪除,只留下最粗壮的主干。“你看那花匠,若急于求成,将枝条剪得太狠,树便会死;若放任旁枝疯长,主干又长不高。”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我们如今就像这株紫薇,隋朝是那花匠手中的剪子,吐蕃与东爨是缠绕的藤蔓,唯有耐住性子,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番话让盛隆皮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去年率军平定邓赕诏残余势力时,父亲曾特意叮嘱他“围而不攻”,最终那些反抗者因粮尽自溃,不仅减少了蒙舍的伤亡,还收服了当地的部落首领。“儿臣明白了。”盛隆皮躬身行礼,“接下来儿臣会继续打理与吐蕃的贸易,同时派人去晋宁,暗中挑拨东爨各派的矛盾。”
逻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递给他一封密信。那是潜伏在爨隆身边的细作传来的消息,说爨隆近期正与西爨的残余势力联络,试图以“复振爨氏”为号召,重新集结力量。“爨隆是个聪明人,可惜生错了时候。”逻盛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他以为联合西爨就能与我们抗衡,却忘了西爨各部早已离心离德,不过是想借他的名义争夺地盘罢了。”
与此同时,澜沧江畔的爨隆正面临着同样的困境。西爨首领爨晖带着三百部众前来投奔,却在见面当天就提出要“分治滇池区域”,还要求爨隆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少主,这爨晖分明是想趁火打劫!”爨勇气得满脸通红,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不如我们今夜就动手,将他的人全部拿下!”
爨隆却按住了他的手。他看着帐外正在抢夺食物的西爨部众,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却眼神贪婪的士兵,忽然想起了当年父亲爨新告诫他的话:“南中诸部,利字当头,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答应他的要求。”爨隆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让爨勇都吃了一惊,“但要加上一个条件——他必须先率军攻打晋宁,拿下爨犍的人头。”
爨晖自然不会轻易答应这个条件,双方僵持了三日,最终达成协议:西爨出兵协助爨隆收复滇东,待事成之后,滇池以南归爨隆,以北归爨晖。可就在协议签订的当晚,爨隆派去晋宁的细作又传来消息——蒙舍已暗中向爨犍送去了一批粮食和兵器,条件是爨犍必须“严防西爨与爨隆勾结”。
“逻盛!”爨隆猛地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碎片溅起的酒液沾湿了他的衣袍,“他这是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他坐收渔翁之利!”
爨勇也终于明白过来,蒙舍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东爨内乱、西爨贪婪、隋朝猜忌、吐蕃虎视眈眈,所有的矛盾都被逻盛巧妙地利用起来,化作困住爨氏的枷锁。“少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爨勇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蒙舍吞并整个南中吗?”
爨隆沉默良久,忽然走到帐外,望着远处的苍山。那座山峰终年积雪,即便在盛夏也透着寒意,就像逻盛的心思,深不可测。“我们还有最后一张牌。”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派人去逻些,告诉吐蕃赞普,只要他肯出兵帮助我们对抗蒙舍,我们愿意将洱海以西的土地全部献给吐蕃。”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可在绝境之中,爨隆已别无选择。他知道,吐蕃一直觊觎南中的富庶,只是碍于与蒙舍的盟约才迟迟未动。如今只要抛出足够诱人的诱饵,吐蕃未必不会撕毁盟约,出兵南中。
消息很快传到了叶榆王宫。当逻盛得知爨隆派人前往逻些时,正在与隋朝使者商谈贡品的数额。他不动声色地送走使者,随后召来盛隆皮和几位心腹大臣,召开紧急军议。“爨隆这步棋,走得又险又毒。”逻盛将密信放在案上,语气凝重,“吐蕃若真的出兵,我们将腹背受敌。”
盛隆皮立刻说道:“父君,儿臣愿率军前往洱源,加固防线,同时派人去逻些,劝说吐蕃赞普不要中了爨隆的奸计。”他深知,一旦吐蕃出兵,蒙舍多年的经营很可能毁于一旦,必须尽快阻止这场危机。
一位老臣却摇了摇头,说道:“诏主,吐蕃赞普贪婪成性,恐怕不会轻易放弃爨隆给出的好处。依老臣之见,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爨隆与西爨尚未完全整合,率军突袭滇东,一举消灭爨氏残余势力。”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逻盛却始终沉默,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青铜鼎,目光深邃。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不必急于出兵,也不必去劝说吐蕃。”他抬起头,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们只需做好两件事:第一,加强洱海以西的防御,让吐蕃知道,即便他们出兵,也未必能占到便宜;第二,派人去洛阳,向隋帝禀报爨隆勾结吐蕃、意图谋反的罪行,请求隋朝出兵相助。”
“隋朝会出兵帮我们吗?”盛隆皮疑惑地问道。他深知,隋朝向来对南中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很少直接出兵干预。
“他们会的。”逻盛肯定地说道,“隋朝最忌惮的就是吐蕃与南中势力勾结。一旦让他们知道爨隆想引吐蕃入南中,隋帝绝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我们不仅能借助隋朝的力量牵制吐蕃,还能在法理上占据大义,彻底孤立爨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逻盛的妙计。盛隆皮也终于明白,父亲早已看透了各方势力的心思,将局势牢牢掌控在手中。他看着父亲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几天后,隋朝果然派来使者,传达了隋帝的旨意:任命逻盛为“南中安抚大使”,允许他调动周边州郡的兵力,讨伐“勾结吐蕃、叛乱谋反”的爨隆。与此同时,吐蕃赞普收到了隋朝的警告,又看到蒙舍在洱海以西布下了重兵,权衡利弊后,最终拒绝了爨隆的请求,还将他派去的使者扣押起来,送回了叶榆。
当爨隆得知吐蕃拒绝出兵、隋朝反而支持蒙舍时,彻底陷入了绝望。他看着身边日益减少的部众,看着西爨首领爨晖暗中与蒙舍联络,知道大势已去。这年深秋,当蒙舍的大军兵临滇东时,爨隆没有选择抵抗,而是亲手将那枚残缺的青铜虎符交给了盛隆皮,随后自缢身亡。
消息传到叶榆时,逻盛正在庭院中看着那株紫薇。经过一年的修剪,紫薇的主干已愈发粗壮,枝头上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娇艳欲滴。“爨隆是个英雄,可惜选错了对手。”逻盛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盛隆皮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的侧脸,忽然明白了“固本培元,徐图后计”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所谓的韬光养晦,并非懦弱退缩,而是在隐忍中积蓄力量,在等待中寻找时机,最终以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大的目标。
这年冬天,蒙舍正式吞并了东爨和西爨的残余势力,统一了整个南中。消息传到洛阳,隋帝下旨,册封逻盛为“云南王”,承认了蒙舍对南中的统治。而在遥远的逻些,吐蕃赞普也派来使者,与蒙舍重新签订了盟约,约定互不侵犯,世代友好。
叶榆王宫的大殿上,逻盛端坐于白虎皮王座之上,接受众臣的朝拜。他看着殿下意气风发的盛隆皮,看着那些臣服的部落首领,知道自己多年的心血终于有了回报。但他也清楚,这并非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北方的隋朝、西方的吐蕃,仍是蒙舍潜在的威胁,南中的统一也需要时间来巩固。
“传朕旨意。”逻盛的声音传遍大殿,沉稳而有力,“即日起,减免南中各地赋税三年,鼓励农耕与商贸;同时在各地设立学堂,教授中原文化与蒙舍习俗,让各族百姓同心同德,共建南中盛世。”
众臣齐声领旨,声音震耳欲聋。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逻盛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中,一个新的、更加稳固和强大的陆权霸主,正在南中的土地上,缓缓崛起。而澜沧江畔的浪花,依旧奔涌不息,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兴衰荣辱,也见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