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国都城的夯土城墙在晨光里泛着赭红色,像一块被太阳焐热的赤玉。楚军穿过吊桥时,城楼上突然响起密集的铜铃声,清脆的响声裹着水汽漫下来,惊得护城河的鱼群跃出水面,银亮的鳞片在阳光下连成线。
“是欢迎的礼铃。”濮人向导阿吉仰着头,脖颈上的贝壳项链随步伐轻响,“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听见九响铜铃。”他指着城头飘扬的图腾旗,金红色的旗帜上绣着衔稻穗的绿色神鸟,“那是滇王的王旗,平日只在祭祀时才挂。”
孟季埔注意到城墙的夯土层里嵌着青铜片,阳光斜照时,整片墙都泛着细碎的光。“他们把青铜当石料用?”他碰了碰身边的庄峤,甲胄上的龙纹在晨光里格外醒目,“滇国的富庶,怕是比太史令竹简上写的更甚。”
庄峤正望着城门口的队列——两排滇国武士手持鎏金铜矛,矛尖的寒光映得脸膛发亮,腰间的青铜剑鞘上镶着玛瑙,走动时叮当作响。“楚人尚玉,滇人重铜,”他低声道,“单看这仪仗,便知是礼仪之邦。”
队伍行至城中心的广场时,突然响起震天的鼓乐。十二面青铜大鼓被壮汉抬着,鼓面蒙着犀牛皮,敲打的鼓槌缠着彩绸,每一击都震得脚下的土地发颤。孟季埔看见鼓身上铸着稻穗纹,穗粒饱满得仿佛要从铜胎里坠下来,与他帕子上绣的胭脂稻竟有七分相似。
“滇王在祭台等您。”一位身披羽衣头戴牛角的滇国官吏走上前,腰间的青铜带钩闪着柔光,钩首是只衔着稻穗的神鸟。他说的楚语带着奇特的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像金沙水的浪头,“我王说,东方来的客人带着稻种,该受日月之礼。”
祭台建在广场中央,是用整块青灰色岩石凿成的,台阶上刻满了耕作图:有人驾着青铜犁,有人在引水灌田,最顶端刻着个盘膝而坐的人像,手里捧着沉甸甸的谷穗。孟季埔数着台阶上的稻穗纹,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粒,忽然想起楚地的农谚“九九归一,谷满仓廪”。
滇王坐在祭台中央的青铜宝座上,头戴鎏金冠,冠上的孔雀翎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脸上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看见庄峤拾级而上,竟起身走下三级台阶相迎。“久闻楚地有君子,今日得见,果然如日中之光。”滇王的楚语比大夫更流利,只是咬字时带着青铜般的厚重。
庄峤拱手行礼,龙纹佩在胸前晃出弧线:“外臣庄峤,奉楚王之命西访,携楚地稻种为礼,愿与滇国共沐农桑之福。”他侧身让出孟季埔,“此乃孟季埔,谙熟水利农事,随我一路西行,幸得滇地神灵庇佑。”
孟季埔正要躬身,滇王却已握住他的手腕。滇王的掌心带着青铜的凉意,指腹上有细密的茧——那是常年握农具留下的痕迹,而非养尊处优的王族之手。“赤勒的族人早说过,有位楚客懂水势,能在礁石间布藤网救人。”滇王指着祭台后的壁画,上面竟已添了江面上救濮人少年的场景,“这样的智慧,该受滇人一拜。”
孟季埔慌忙扶住他,却见滇王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只青铜盒。盒盖打开的瞬间,满堂都飘起清冽的香气——里面盛着数十粒朱贝,贝上隐约可见稻穗纹路。“这是与南方海族交易的朱贝,”滇王取过一粒放在孟季埔掌心,“只有最尊贵的王族才能拥有。”
“大王厚爱,季埔不敢受。”孟季埔将朱贝放回盒中,从背囊里取出那方绣稻穗的帕子,“楚地女子手绣的稻穗,虽不如朱贝名贵,却藏着三分田垄气。”他指着帕角的新米,“这是去年的胭脂稻,在红土里能扎根,在滇地的沃土上,定能结出更饱满的穗。”
滇王展开帕子的手指顿了顿,忽然对身后的巫祝低语几句。巫祝戴着青铜面具,闻言举起骨杖指向天空,广场上的鼓乐骤然停歇,数百名滇人同时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的声响整齐划一,像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他们在谢稻神。”阿吉在孟季埔耳边轻说,“滇人信万物有灵,见着能结粮的物件,比见着金银更恭敬。”他指着祭台两侧的青铜柱,柱身上缠绕的蟒纹竟与楚地的龙有七分相似,只是蟒爪间握着稻穗,而非朱贝,“老人们说,滇楚本是同源,只是隔着千山万水,才长成了不同模样。”
正午的祭祀大典在广场举行时,孟季埔才真正见识到滇国的富庶。三百名身披羽衣的舞者手持绿羽,踏着鼓点旋转,裙摆飞扬时露出脚踝的银铃,响声里混着青铜锣鼓的沉稳。祭坛上的彝鼎正煮着新米,蒸汽腾起的雾里,滇王与庄峤并肩而立,以稻穗蘸酒,共祭天地。
“楚地的稻种,真能在滇地扎根?”滇王饮下合卺酒时,忽然问得恳切。他的牛角斜斜地压着额发,褪去王族威仪,倒像个忧心收成的农夫。“滇湖虽丰,却常有水患,去年的谷穗刚灌浆,就被洪水冲了去。”
孟季埔接过话头,指着广场外的河道:“滇水湍急,却比楚地的江水平缓三分。只需在河岸筑三里长堤,再凿十二条引水渠,涝时能泄洪,旱时可灌溉。”他从怀里掏出卷竹简,上面是连夜画的水利图,“楚地的芍陂就是这般修的,能灌万顷田。”
滇王接过竹简的手指微微颤抖,竟当场让人取来笔墨,在图上添了几处暗河入口:“你说的引水渠,该往这些暗河走。”他的笔迹苍劲,带着常年握耒耜的力道,“滇地多溶洞,暗河能储水,比堤坝更稳妥。”
庄峤看着两人在图上勾画的痕迹,楚地的堤坝与滇地的暗河在竹简上连成一片,忽然朗声道:“楚有江汉,滇有金沙,本是同源水,该结同根缘。”他解下腰间的龙纹佩,与滇王的青铜令牌并放在祭台上,“从今往后,楚滇互派农官,共享稻种,共治水患,如何?”
滇王抓起令牌与玉佩,将两样物件同时举过头顶。阳光穿过令牌上的镂空稻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满地的谷种。“传令下去,”他对身后的大夫们说,“打开国库,取十车青铜农具赠楚使,再选二十名最懂农事的滇人,随楚使学种胭脂稻。”
宴席设在王宫的青铜殿,梁柱上盘着鎏金铜龙,龙嘴里衔着青铜灯盏,灯油燃着奇异的香料,混着新米的香气漫满大殿。滇人端上的菜肴竟有几分楚地风味——清蒸江鱼用的是楚式陶盘,只是鱼腹里填了滇地的香茅;炖肉的陶罐上刻着楚地的云纹,却盛着从未见过的乳兽肉。
“十年前有楚地商人来过滇国,”滇王给庄峤斟酒时说,“带来过楚布与陶瓮,说东方有个国度,田垄比滇地的河谷更整齐。”他指着殿角的青铜壶,“这壶上的楚纹,就是照着商人带来的样器铸的。”
孟季埔正与滇国的农官讨论稻种,忽闻殿外传来芦笙声。只见阿吉领着濮人少年走进来,少年手里捧着个新陶罐,里面的谷种混着楚地的胭脂稻与滇地的香谷,竟已发出嫩芽。“濮人在河边开垦了半亩地,”阿吉笑着说,“这是头回见楚滇谷种长在一块儿。”
滇王看着陶罐里的嫩芽,忽然起身举杯:“为这同生的谷芽,干了这杯!”酒液入喉时带着蜜香,孟季埔听着满殿的笑语,楚人的豪迈与滇人的爽朗在杯盏间交融,忽然明白所谓邦交,从来不是冰冷的盟约,而是像这谷芽一样,要在同一片土里扎了根,才能长出参天树。
宴席过半,庄峤拉着孟季埔走到殿外的露台。月光洒在王宫的青铜瓦上,泛着柔和的光,像蒙了层薄霜。“该派人回埕都了。”庄峤望着东方的夜空,北斗星的斗柄正指向楚地的方向,“得让大王知道,咱们不仅找到了古滇国,还结下了稻种之盟。”
孟季埔从怀里掏出龟甲,裂纹在月光下愈发清晰,向西的纹路旁竟新添了细小的分支,指向楚地的方向。“派谁去最合适?”他想起军中的老兵,张弩手老马曾在楚地当过驿卒,识得路径,“老马去过最远的商队,能说几国方言,让他带队,再配上两个滇国向导,路上稳妥。”
“还要带份厚礼。”庄峤指着露台下晾晒的谷种,有楚地的胭脂稻,滇地的香谷,还有濮人保存的谷种,“把这些混在一个陶罐里,让大王看看,不同的种子在同一片土里,能长出一样的苗。”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殿取来那方绣稻穗的帕子,“再把这个带上,告诉埕都的百姓,有位姑娘绣的稻穗,在滇国开了花。”
次日清晨,老马带着十名精壮士兵准备出发。滇王派来的向导牵着五匹滇地特有的矮脚马,马背上驮着青铜令牌与各色谷种,还有孟季埔连夜抄录的水利图。阿吉往老马的背囊里塞了袋烤谷粒:“这是滇地的干粮,顶饿,遇见风沙就嚼几粒,能生津。”
濮人少年跑过来,往士兵手里塞了串贝壳项链:“过了金沙水,往南走三日有片石林,那里的濮人会认这贝壳,能给你们指路。”他摸着孟季埔手腕上的帕子,忽然用生硬的楚语说,“稻种……记得浇水。”
孟季埔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看见庄峤正将龙纹佩的一半递给老马:“凭这半块玉佩,沿途驿站会给你们换马备粮。”他将另一半佩玉系回腰间,“等你们带回大王的旨意,咱们就在滇地的田垄上,插遍楚地的稻秧。”
老马跪地接了玉佩,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末将定不辱命!”起身时,他从怀里掏出个楚地的陶哨,递给孟季埔,“这是家传的哨子,吹三声是平安,五声是遇险,您留着,等咱们从埕都带回好消息。”
队伍出发时,滇国的百姓沿街相送,孩子们往士兵手里塞着野果,老人则捧着新米,说要让楚地的大王尝尝滇地的谷香。孟季埔站在城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马的队伍在晨光里缩成个小黑点,像粒要落回东方沃土的种子。
“他们要走多少时日?”滇王走到他身边,手里转着那方绣稻穗的帕子。
“快则两月,慢则三月。”孟季埔望着东方的天际线,“楚地的信使骑快马,三月能跑遍七国,咱们的人带着稻种与情谊,慢些走也好,让沿途的部族都看看,楚滇是真的结了盟。”
滇王忽然笑了,指着城外新开垦的土地:“昨日已让人翻好了百亩田,就等你们的胭脂稻种下种。”他的王冠在阳光下闪着光,“等楚使带回好消息时,咱们就举行插秧礼,让楚地的农歌唱和滇地的芦笙,定比祭祀的鼓乐还好听。”
孟季埔低头看着掌心的陶哨,哨身刻着楚地的水纹,却已沾了滇地的泥土。他忽然吹了三声,清脆的哨音越过城墙,惊起一群白鹭,翅尖扫过刚翻的田垄,带起细碎的泥星,像撒下的第一把稻种。
远处的青铜殿传来编钟的声响,庄峤正在与滇国的大夫们商议水利图,楚地的笔墨与滇地的贝书在案上堆得老高。孟季埔知道,老马带着种子向东去,而他们这些留下的人,正把楚地的农桑之术,像撒谷种一样,播进滇国的沃土。
风穿过夯土城墙的箭孔,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吹得腰间的半块龙纹佩轻轻晃动。他想起埕都城门洞那个梳双鬟的姑娘,此刻或许正在河边捣衣,而她绣的稻穗帕子,正被滇王珍而重之地收在青铜盒里,与滇水的稻珠作伴。
“该去看看那百亩田了。”孟季埔握紧陶哨,转身往城外走去。阳光落在他的甲胄上,龙纹与滇地的稻穗纹在光晕里渐渐相融,像一幅正在展开的锦绣,一半是楚地的江波,一半是滇地的田垄,在时光里慢慢织成一片金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