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垂成金弧时,勒勒的竹筐里开始盛满晒干的稻壳。他蹲在晒谷场边缘,看阿爸用木扬叉翻动谷堆,金黄的稻粒在阳光下迸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子。阿波爷爷坐在场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摩挲着一根老竹管——那是去年从导流渠里捞出来的,竹节间还留着水浸的深痕,此刻正被用来晾晒新收的稻种。
“勒勒,把稻壳装到藤包里。”阿皮奶奶的声音混着谷粒滚动的沙沙声传来。她正将筛好的细糠倒进陶罐,银发在谷堆映衬下泛着柔和的光。勒勒抱起竹筐跑过去,稻壳蓬松得像云朵,捧在手里能闻到阳光和泥土混合的暖香。“这些壳子要垫在谷仓底下,”奶奶用木勺压实罐里的糠,“既能防潮,又能让谷粒透气,就像给它们盖了层软被子。”
晒谷场中央立着架奇怪的木架,四根龙竹交叉成“井”字,顶端挂着个竹编的圆匾。阿黑叔站在木架旁,手里牵着根长绳,一拉一放间,圆匾便轻轻摇晃。“这是‘风选架’。”他见勒勒好奇,便停下手里的活计,“饱满的谷粒沉,会落在匾中间;空壳子轻,会被晃到边上。就像咱哈尼人选女婿,得看骨头沉不沉。”勒勒看着匾里渐渐分开的谷粒,忽然明白阿波爷爷说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分量”是什么意思。
收完最后一丘田时,阿波爷爷让人在田埂上插了排竹枝,每根竹枝顶端都系着红布条。“这是告诉山风,田要歇着了。”老人用脚丈量着田埂的宽度,去年修补的地方已经长出细密的青草,“稻子收了,田埂不能闲,得让草扎根,不然春雨会把土冲走。”勒勒发现,每根竹枝间的距离都差不多,像有人用尺子量过似的。“阿波爷爷用步量的,一步两尺,不多不少。”阿爸笑着说,他正往田埂缝隙里塞稻草,“草能吸水,也能挡住虫子打洞。”
蓄水的日子选在初雪前。全寨人提着木桶,沿着水渠往空田里灌水。勒勒跟着阿妈走在田埂上,木桶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他的影子和天上的流云。“冬水要漫过田埂三寸,”阿妈教他看田边的标记——那是用红土画的横线,“水能冻死土里的虫卵,还能泡软山骨,开春好翻耕。”勒勒蹲在田边,看水面慢慢漫过红土线,像给梯田盖上了层玻璃罩,远处的山影和树影都映在水里,一动不动。
阿皮奶奶带着妇女们在水渠边栽柳树枝。“柳树根会顺着水走,能把渠岸的土缠牢。”她用竹刀在柳枝上刻出几道痕,“刻了痕,根才肯往外钻。”勒勒数着栽好的柳枝,发现每隔五步就有一棵,柳枝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布条。“红布条的是分水口,绿布条的是转弯处,”奶奶指着布条解释,“来年春水下来,闭着眼摸布条,就知道走到哪儿了。”
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勒勒清晨推开竹门,看见梯田变成了白玉砌的台阶,田埂上的红布条裹着雪,像一串糖葫芦。阿波爷爷已经在巡田了,他拄着根竹杖,竹杖头上包着铁皮,敲在结冰的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听听这声音,”老人对跟上来的勒勒说,“脆生生的,说明冰结得匀,水没漏。”他剥开田埂上的积雪,露出下面枯黄的草,“草被雪捂着,开春能发新芽,比肥料还管用。”
雪后初晴,勒勒跟着阿黑叔去疏通蓄水池。池底结着薄冰,阿黑叔用木凿小心地敲开冰面,露出下面碧绿的水。“池底要留三尺深的水,”他捞起水里的落叶,“开春引水时,这水是头道‘引子’,能叫醒田里的土。”勒勒发现池边的石壁上凿着深浅不一的坑,“这是记水位的,”阿黑叔指着最深的坑,“去年大旱,水就剩这么点,今年得多备着。”
冬至那天,全寨人聚在寨心的红土旁。阿波爷爷把晒干的稻穗、茶籽、药草埋进土里,上面盖着三层东西:第一层是新收的稻草,第二层是河泥,最上面盖着苍云山带来的红土。“这是给土地拜年,”老人用竹杖在土堆上画了个圆圈,“告诉山骨,今年的收成记着了,来年还请多帮忙。”勒勒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自己陶罐里的新土撒在土堆上,指尖触到冰凉的红土,心里却暖暖的。
开春前的日子,寨子里忙着编农具。阿爸和汉子们在竹林里选竹子,专挑竹节长、颜色深的老竹。“编犁耙要用三年的竹,”阿爸挥着砍刀砍断一根竹子,竹节断裂处渗出清亮的汁,“新竹太嫩,经不住土磨;老竹太脆,容易折。”勒勒帮着搬运砍好的竹子,发现每根竹子上都刻着记号,有的画着田埂,有的画着稻穗。“画田埂的编田埂用的竹筐,画稻穗的编装谷的箩筐,”阿爸解释,“不能弄混,就像人不能穿错鞋子。”
妇女们则在火塘边纺麻线,准备编新的田埂布。阿皮奶奶的银镯在麻线间穿梭,把白色的麻线绕成线团。“田埂布要织得密,”她教年轻姑娘们穿纬线,“经线用粗麻,纬线用细麻,就像田埂要有硬骨也要有软肉。”勒勒看着奶奶把银镯子放在线团上,“银器能驱潮,线团不容易发霉。”奶奶的银镯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勒勒认出那是梯田的形状,一圈圈绕着镯子,像永远走不完的田埂。
最热闹的是试新工具。阿黑叔做了个新的分水竹管,比去年的多了两个孔。他把竹管架在水渠上,让水从不同的孔里流出来,正好浇到三丘不同的田。“这叫‘一管分三脉’,”阿黑叔得意地拍着竹管,“去年看蜂子分巢学的,它们能把蜜分到不同的巢里,咱也能把水分到不同的田里。”阿波爷爷摸着竹管上的孔,孔的大小不一样,“大孔给高田,小孔给低田,高田费劲,得多喝点水。”
勒勒在自己的小陶罐里装了三样东西:一把新收的稻种,一块冬田的冰融土,一根柳树枝条。他把陶罐埋在寨心的红土旁,上面压了块刻着小田埂的石头。“这是跟阿波爷爷学的,”勒勒对路过的阿姐说,“把念想埋进土里,开春就能长出新希望。”阿姐笑着帮他把石头摆正,石头上的田埂纹路里,还残留着去年的红土。
立春前三天,阿波爷爷领着全寨人去“请水”。他们沿着水渠走到源头的山泉边,阿皮奶奶用银碗舀了泉水,洒在泉眼周围的石头上。“泉水泉眼,醒了醒了。”奶奶的声音轻轻的,像在叫贪睡的孩子。阿波爷爷把一根缠着红布的竹枝插进泉边的土里,“今年的水,要顺着竹枝的方向走,别迷路。”勒勒看着泉水从竹枝旁流过,仿佛真的在跟着红布走。
回到寨子里,勒勒发现梯田里的冰已经化了一半,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绿藻。阿皮奶奶正用竹筛捞藻,“这些藻要埋进土里,”她把藻装进竹筐,“它们是水养的肥,比什么都管用。”勒勒蹲在田边,看水里的小鱼在藻间游弋,去年放的鱼苗已经长大了不少。“这些鱼是田的守夜人,”奶奶说,“能吃掉水里的虫子,粪便还能肥田。”
傍晚的霞光把梯田染成了金红色,融化的冰水顺着田埂的缝隙往下滴,叮咚声像谁在弹竹琴。勒勒站在最高的田埂上,看阿波爷爷用脚丈量着即将开垦的土地,老人的脚印落在湿润的红土上,很快就渗出水珠。远处的水渠里,新栽的柳枝已经抽出绿芽,在风里轻轻摇晃。
“勒勒,过来。”阿波爷爷招手让他过去,指着脚下的田埂,“你看这田埂的曲线,像不像咱哈尼人走的路?”勒勒顺着田埂望去,那些蜿蜒的线条确实像无数条路,从山脚一直铺到云端。“冬田蓄的不是水,是力气,”老人抓起一把带着冰碴的土,“等开春一撒种,这力气就顺着稻根往天上长,长得比山还高。”
勒勒摸了摸怀里的小陶罐,里面的稻种不知何时吸了潮气,变得温润饱满。他望着层层叠叠的梯田,水面上的霞光正在慢慢褪去,留下一片柔和的暮色。远处的山风送来泥土解冻的气息,勒勒忽然听见,脚下的土地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无数粒种子正在伸懒腰,像无数条根须正在悄悄伸展。
这是冬田在说话,它说它已经歇够了,正攒着劲儿,等着和哈尼人一起,在春天里写下新的字。那些刻在山骨上的笔画,很快又会被新的绿意填满,一笔一划,都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