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盟誓的篝火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晋宁城的重心已再次悄然南倾。内部权柄既固，爨新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片浩瀚无垠的蔚蓝。父亲的遗志，南中的未来，乃至对那双头鹰阴影的警惕，都如无形的鞭策，驱策着他不能止步于苍山洱海之间。
海政司衙署内的灯火，愈发彻夜长明。与先前不同的是，如今这里汇聚的人员更为庞杂。除了韦昌、荆鸢、穆罕默德等核心班底，还有经过初步筛选、通晓夷情水文的本地傣、濮族水手，以及几位被窊絎仁铎的学识所吸引、自天竺及西域辗转而来的星象师和学者。空气中弥漫着海图、墨水、硝石与各种香料混合的奇异气味，争论声、绘图声、算盘珠的噼啪声交织，俨然一个微缩的、充满活力的海洋探索中心。
“西爨归心，东爨蛰伏，通往巴蜀、黔中的陆路商道暂时无忧。然陆路转运，损耗巨大，且受制于沿途诸多势力，非长久之计。”穆罕默德指着墙上新绘制的巨幅南洋物产分布图，上面已比之前详尽了許多，“香料、珍珠、玳瑁、象牙，乃至珍稀木材，多产于南海深处诸岛。若能直航其地，利益何止十倍于陆路？且……”
他顿了顿，指向婆罗洲（曼丹）与爪哇之间的一片海域，那里被特意用朱砂标注了一个醒目的漩涡状符号：“根据爪哇遗孤提供的《顺风相送》残卷，以及我们第一批探险队拼死带回的信息，这一带可能存在一条稳定的、自东向西的洋流，若能利用，或可大大缩短前往‘金地’乃至更东方岛屿的航程。”
韦昌接口道，语气带着海风磨砺出的务实：“洋流之说，尚需验证。当前首要，是巩固我们已知的据点。上次风暴中发现的那些有蓝光矿石的岛屿，位置关键，且已证明双头鹰曾涉足其间。必须尽快建立稳固的前哨，既能监控敌踪，亦可作为船队继续南下的跳板。”
荆鸢更关心安全：“双头鹰虽暂退，其力未损。据零星情报，他们在南洋深处似有更大的巢穴，舰船往来频繁。我们建立前哨，必会引起其注意，冲突难免。需加派战船护卫，前哨也需构筑防御工事。”
众人议论纷纷，核心问题指向了远航的终极挑战——如何在茫茫大海上，尤其是在陌生的南半球海域，进行精确的导航？传统的沿海地标航行法，一旦进入深海或遭遇恶劣天气，便极易失效。窊絎仁铎提供的北天竺星图固然珍贵，但对南天极附近的星辰记载仍显简略，且与中原、京族的观测体系存在差异。
就在众人苦思导航之法时，一个被暂时遗忘的人物带来了转机——那位最早提供爪哇信息的爪哇遗孤，岩温。他如今已长成精悍少年，在海政司做些文书杂役，学习汉话与知识。这日，他鼓起勇气，求见爨新。
“侯爷，”岩温跪伏在地，双手捧着一块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物品，“小人……小人想起一事。先父临终前，除《顺风相送》残卷，还曾交给小人此物，言及乃葛林王室秘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先前小人惶恐，未敢尽言。今见侯爷一心探索南洋，仁德广布，故愿献上。”
爨新命他起身，打开油布。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块质料奇特、触手温润的黑色石板，约有棋盘大小。石板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银光的宝石颗粒，它们并非随意点缀，而是构成了繁复无比的星辰图案，其间还有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看似航线的路径。最神奇的是，当窊絎仁铎被请来，将石板置于暗室中时，那些“星辰”竟能自行发出微光，尤其南天极附近的几颗主星，光芒尤为清晰稳定！
“这……这是‘星晷海图’！”见多识广的僧人也难掩惊容，他仔细抚摸着石板，感受着那非金非玉的质地，“贫僧曾在那烂陀寺最古老的密藏中见过类似记载，传说乃上古‘金洲’智者所制，能吸纳日月星光，指引迷途。此物较之贝叶星图，不知精准凡几！尤其这南天星宿，标注得如此详尽！”
岩温补充道：“先父曾言，此石板乃祖上自一个名为‘古戴’（Kutei，位于婆罗洲东部）的古老王国所得。古戴国信奉星辰，其王室掌握着观测南天星空的秘法。或许……或许找到古戴国，能获得更多关于这星图，关于南洋的奥秘。”
古戴！金洲！星晷海图！
一个个关键词让爨新心潮澎湃。他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件珍贵的导航仪器，更可能是一条通往更深厚海洋文明的线索。双头鹰在搜寻奇异矿藏，而他们，或许可以追寻古老的智慧。
“岩温，你献宝有功，从今日起，升你为海政司通译，专司与南洋各族沟通事宜。”爨新当即重赏了少年，随后召集核心议事。
“前哨必须建立，但目标需调整。”爨新手指点向星晷海图上，婆罗洲东南沿岸一片被重点标注的区域，“我们不去那些已被双头鹰污染、充满不祥的矿岛。我们去这里，寻找古戴国！既为验证星图，也为结交可能的盟友，获取更深层的航海知识。”
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古戴国位于婆罗洲东部，远比之前探索的西部海域更为遥远和陌生。但星晷海图的出现，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
永初三年夏，信风再起之时，一支规模更胜从前的船队自晋宁港启航。仍以“归墟号”为旗舰，辅以八艘经过改进、更加坚固迅捷的“探海二代”探海舟，以及三艘大型补给舰。爨新再次亲征，韦昌、荆鸢、穆罕默德、窊絎仁铎悉数随行。这一次，他们的准备更为充分，不仅携带了大量贸易货物、建筑物资，船队中还配备了专业的工匠、医师、农师，甚至还有几位负责记录风土人情的画师与文书。
船队沿着熟悉的“内线”南下，有了星晷海图的指引，航行变得更为顺畅。窊絎仁铎与几位星象师日夜观测，不断校准航向，甚至初步总结出一些南半球星辰运行的规律。硝石制冰技术已纯熟应用，极大保障了船员健康与给养新鲜。途中虽也遭遇了几次风浪和小股海盗，但都有惊无险。
航行两月余，船队抵达预定的前哨选址——婆罗洲西南端一处隐蔽且拥有优良淡水源的河口。留下部分人员、一艘补给舰以及两艘探海舟在此建立据点、垦殖土地、并与周边相对友好的部落建立联系后，爨新亲率主力船队，依照星晷海图的指引，转向东方，开始横渡广阔的婆罗洲南部海域，直指传说中的古戴国。
这段航程充满了未知。海图上的金线路径并非总是清晰，有时需要根据星辰位置和洋流迹象自行判断。海况也变得复杂起来，时而晴空万里，时而暴雨倾盆，还遭遇了大片绵延的海上沼泽与红树林，航行极其艰难。期间，一艘探海舟不幸触礁沉没，所幸人员大多获救。
就在补给开始告急，人心浮动之际，一天黎明，负责瞭望的水手发出了狂喜的呼喊：“陆地！很大的陆地！看到了金色的屋顶！”
船队奋力驶近，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河（马哈坎河）奔流入海，河口两岸，并非预想中的原始丛林，而是大片开垦整齐的稻田与村落。更令人惊异的是，在河流上游远处，依山傍水之地，隐约可见一座城市的轮廓，其中几座高耸的塔楼，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那风格既不同于中原，也迥异于天竺或波斯，带着一种独特的、与自然融合的神秘美感。
船队的到来，引起了岸上的骚动。号角声从岸边堡垒中响起，数十艘狭长的、雕刻着蛇形图案的独木战船迅速驶出，拦在河口，戒备森严。这些战士肤色棕黑，身材不高但极为精悍，身上绘有复杂的纹身，手持淬毒的吹箭与镶嵌着鲨鱼牙齿的长矛。
穆罕默德尝试用几种已知的南洋土语喊话，对方皆露疑惑之色。正当沟通陷入僵局时，岩温鼓起勇气，用记忆中残存的、其父教导的古老葛林王室礼仪语，高声表明身份与来意——来自北方强大的爨氏侯国，为友谊与知识而来，求见古戴国王。
古老的礼仪语似乎起了作用，对方战士的敌意稍减。一名头领模样的武士示意船队停泊在指定水域，只允许少数主要使者随他乘小舟逆流而上，前往王城。
爨新决定亲自前往，仅带韦昌、荆鸢（作为护卫）、穆罕默德（作为通译与外交官）以及窊絎仁铎四人随行。他们乘坐古戴人的小舟，沿河而上，两岸风光如画卷般展开。肥沃的农田、繁忙的码头、依水而建的高脚屋村落，以及远处云雾缭绕的火山，无不显示这是一个物产丰饶、文明程度颇高的国度。
王城比远观更为宏伟。城墙由巨大的石块垒成，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海浪与各种奇异海兽的图案。城市中心，那座最高的金字塔形神庙顶端，果然覆盖着金色的箔片，熠熠生辉。
在装饰着象牙与珍珠的宫殿中，爨新一行见到了古戴国的国王。国王年约五旬，头戴镶嵌着巨大红色宝石的金冠，身披五彩鸟羽织成的华服，目光睿智而深邃。他能听懂一些古老的梵语，经由窊絎仁铎和穆罕默德的转译，沟通得以进行。
爨新献上了带来的丝绸、瓷器、普洱茶膏以及精美的青铜器作为礼物，并坦诚说明了来意，展示了那块星晷海图。
当古戴国王看到星晷海图时，眼中闪过极大的震惊与激动。他抚摸着石板，用古戴语喃喃自语，神情肃穆。良久，他抬起头，通过通译说道：“尊贵的北方侯爵，这块‘星神之引’，乃是我古戴国数百年前遗失的圣物之一。它承载着我们先祖观测星空、驾驭海洋的智慧。你们能将它送回，便是星辰指引的朋友。”
国王的态度顿时热情了许多。他设下盛大的宴会款待爨新一行，席间有华丽的歌舞与惊险的斗鳄表演。随后，国王亲自带领他们参观了王宫内的观星台。那是一座高达十丈的圆形建筑，内部墙壁上绘满了精密的星图，与星晷海图相互印证，甚至更为详尽，标注了许多未知的星座与航道。
“根据先祖预言，当‘星神之引’回归，便是新的航海时代开启之际。”国王指着观星台顶棚，那里开启着，正对璀璨的夜空，“南方的大洋深处，岛屿如星辰散布。有些岛屿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有些则居住着古老的智慧之民。但也有些地方，被‘黑暗之潮’所侵蚀。”
“黑暗之潮？”爨新心中一动，这与窊絎仁铎之前的说法不谋而合。
“那是一股来自极西之地的势力，”国王神色凝重，“他们乘坐巨舰，悬挂双头鹰旗，所到之处，掠夺资源，奴役人民，甚至……亵渎神灵。他们也在寻找古老的遗迹和蕴含特殊力量的矿物。近年来，他们的触角已伸向婆罗洲以东的岛屿。”
果然！双头鹰的威胁无处不在！
爨新当即表示，南中爨氏愿与古戴国结为盟好，共享航海知识，共同抵御“黑暗之潮”。他提出，希望派遣学者向古戴星象师学习南天星象观测与导航术，并愿意提供军事援助，帮助古戴加强海防。
古戴国王欣然同意。作为回报，他不仅允许爨新的学者进入观星台学习，还赠送了更多关于周边海域、物产乃至双头鹰活动范围的海图副本，并承诺向爨氏船队开放古戴国的港口作为补给与贸易基地。
在古戴国停留的一个多月里，爨新一行收获巨大。他们不仅获得了远比预期更精确的航海知识，还与一个强大的南洋本土王国建立了稳固的同盟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确认了双头鹰的威胁正在向东蔓延，其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掠夺，似乎还在追寻某种更古老、更危险的东西。
临别时，古戴国王握着爨新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年轻的侯爵，星辰指引你来到这里，或许并非偶然。海洋既分隔陆地，也连接文明。对抗黑暗，需要光明之间的携手。愿古戴与爨氏的友谊，如星辰般永恒。”
带着丰硕的成果与沉甸甸的责任，爨新的船队告别古戴，踏上归途。这一次，他们的船舱里，不仅装满了香料、珍珠和珍贵的木材样本，更装载着足以改变南中乃至整个南洋格局的知识与盟约。
海风鼓荡着船帆，星晷海图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爨新知道，归航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有了古戴的星图与盟谊，南中的舰船，将能驶向更遥远的未知，去迎接那必然到来的、与黑暗之潮的正面碰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