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戴的金顶在船队后方化作海平线上最后一抹辉煌的余烬,爨新立于“归墟号”舰首,胸怀激荡,如这南中国海般难以平静。古戴的星图、盟约,以及对“黑暗之潮”更清晰的认知,都化为沉甸甸的资本与野心,在他心中灼灼燃烧。他仿佛已看见,南中的舰船如繁星般布列南洋,商路纵横,威加海外,爨氏的旗帜将与古戴的金顶交相辉映,共御那来自西方的阴影。
然而,他未曾看见,或者说选择性地忽略了,那支撑这蔚蓝野望的陆地根基,正悄然裂开缝隙。
船队满载荣耀与珍奇返航晋宁,迎接他们的,却并非全是欢呼与颂扬。码头上,以老臣爨祺为首的一批本土势力代表,面色沉静如古井,礼仪周全却难掩目光深处的忧虑。欢迎宴席上,觥筹交错间,爨新兴致勃勃地讲述古戴见闻,展示新获海图与星象秘术,描绘着更加宏大的航海蓝图——他要依托古戴盟谊,继续向东,寻找传说中盛产丁香、肉豆蔻的“香料群岛”,并建立一条直通古戴乃至更远方的、由晋宁直接掌控的海上商路,彻底摆脱陆路转运的桎梏。
“侯爷,”爨祺终于按捺不住,在爨新话音稍歇时,持笏起身,声音苍老却清晰,“南洋之利,确令人神往。然则,倾举南中之人力、物力,屡次远航,府库钱粮消耗甚巨。去岁为筹建此次船队,加征海贸税,滇池、朱提(今昭通一带)等地已有桑农弃织从商,或卖田筹资欲附海船之事。长此以往,恐本末倒置,动摇根基啊!”
他的话语,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汤釜,宴席的热闹瞬间凝滞。爨新眉头微蹙,放下酒樽:“祺公此言差矣。陆路之利,盘剥甚重,且受制于人。唯有开拓海路,方是南中长久富庶之基。些许投入,相较于未来十倍、百倍之利,何足挂齿?至于桑农之事,正是海贸兴旺之兆,引导即可,岂可因噎废食?”
“侯爷,”另一名掌管仓廪的属官也起身附和爨祺,“非是我等短视。去岁远征,虽有所获,然折算损耗,实利并未如预期丰厚。且新辟航线,维持据点,驻防护航,无不需要持续投入。如今府库虽未空虚,亦已显捉襟见肘之象。若再兴大役,恐……恐需加赋于民,或挪用原本用于安抚地方、修缮水利之款项。”
“够了!”爨新面色沉了下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亦需非常之投入。目光岂能局限于眼前寸土?双头鹰威胁迫在眉睫,古戴盟约机不可失!此时若不奋勇争先,巩固海权,待敌势大成,或他方势力介入,我南中将永失南洋!府库之困,自有海政司日后利润填补。至于地方用度……暂且紧缩,一切以保障下一次东进为先!”
他目光扫过全场,韦昌、荆鸢、穆罕默德等海政司核心皆默然垂首,显然支持侯爷的决断。而以爨祺为首的本土派,则面露失望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默默坐回席位。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爨新的意志,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转。海政司的权力被进一步扩大,几乎可以调动南中一切可用资源。新一轮的造船计划启动,规模远超以往,巨大的龙骨在船坞中铺设,吞噬着如山的优质木材与铁料。为了筹集资金,不仅海贸税再次提高,原本用于滇池地区水利整修和通往黔中道路维护的款项也被大量截流,挪作船资。晋宁城内,来自南洋的奇珍异宝日渐增多,吸引了更多投机者与冒险家,而城外的乡野,却因劳力被船厂、码头高价吸走,以及赋税的加重,开始显露出凋敝的苗头。
永初四年春,信风再临。一支规模空前的庞大舰队在晋宁港集结完毕。大小舰船超过三十艘,除“归墟号”与多艘探海舟外,更增添了数艘体型庞大、专司运输与作战的“楼船”。船员、兵士、工匠、学者、农师等各类人员逾三千之众,几乎掏空了南中多年积累的精锐与熟练工匠。这一次,爨新的目标明确——绕过婆罗洲,直插其东部的香料群岛,并在关键航道上建立永久性堡垒,将古戴盟国与预想中的新香料产地牢牢连接起来。
启程那日,晋宁港人山人海,旌旗招展。爨新一身戎装,意气风发,与留守的爨祺等人简单话别,便登上了“归墟号”。他看到了老臣眼中深藏的忧虑,却只将其解读为暮气与保守。在他看来,陆地上的些许动荡,不过是迈向伟大航程必经的阵痛。只要此次东进成功,带回堆积如山的香料与稳固的航线,所有质疑都将烟消云散。
舰船犁开万顷碧波,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依靠古戴星图的精确指引,船队初期航行颇为顺利,很快再次抵达了西南端的河口前哨。此时的前哨,经过一年发展,已初具规模,屋舍俨然,田地垦殖,并与周边部落建立了初步的贸易关系。然而,前哨指挥官却向爨新汇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近几个月来,附近海域发现了不明身份的快船窥探,其形制不同于任何已知的南洋土著船只,行动诡秘,速度极快。
“是双头鹰的斥候。”荆鸢判断,神色凝重,“他们果然没有放弃这片海域。”
爨新冷哼一声:“跳梁小丑,何足惧哉!正愁找不到他们。传令下去,加强警戒,若遇敌踪,坚决打击!”他并未因此改变计划,留下部分兵力增强前哨防御后,主力舰队继续东进。
穿越婆罗洲南部海域的过程,比上一次更加艰难。星图虽精,却无法完全预测变幻莫测的天气与隐藏的礁石。船队遭遇了持续数日的猛烈风暴,两艘探海舟和一艘补给舰不幸失散,据信已沉没。风暴过后,又有一艘楼船因触礁损伤严重,不得不放弃。人员与物资的损失,给这次远征蒙上了一层阴影。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船队艰难修复损伤、补充淡水时,一直尾随的那几艘神秘快船,终于露出了獠牙。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如同鬼魅般突袭了船队的外围警戒船,发射了某种粘稠的、遇风即燃的火焰攻击。虽然袭击被击退,一艘探海舟却被焚毁,多名水手伤亡。
“是希腊火!”穆罕默德检查了残留物,面色发白,“双头鹰果然掌握了这种恐怖的海洋武器!”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船队内部开始滋生不安与怨言。远征的浪漫与激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逐渐消退。但爨新的决心丝毫未减,他甚至认为,这正是双头鹰畏惧他们此次东进的表现,更证明了他战略的正确性。他强令船队继续前进,依照星图,寻找通往香料群岛的航道。
然而,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在试图穿越一片复杂的群岛海域时,船队因对当地潮汐、暗流不熟,再次遭遇惨重损失。一艘满载补给和建筑材料的楼船彻底搁浅,救援无效。更糟糕的是,一直作为精神支柱与导航核心的僧侣窊絎仁铎,因年事已高,加之连日劳顿、水土不服,一病不起,数日后竟在诵经声中溘然长逝。
窊絎仁铎的去世,对船队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位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僧侣,不仅是导航的权威,更是许多船员内心的定海神针。他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星辰的庇佑,船队上下弥漫着一种迷茫与恐慌的情绪。
与此同时,遥远的晋宁城,乃至整个南中,也正被陆地上的阴影所笼罩。
爨新倾力东进,几乎带走了南中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和大量的青壮劳力。对本土民生资源的持续抽取,终于引发了反噬。首先是在滇池沿岸的传统农业区,因水利失修,加之春旱,引发了小范围的饥荒,流民开始出现。接着,一直表面臣服的东爨遗族,见晋宁空虚,爨新久出不归,认为时机已到,在其首领爨犍的暗中策划下,联合部分对爨氏高压海政不满的部落,突然发难,攻占了数个靠近东爨故地的城镇,切断了晋宁通往东北的部分重要商道。
消息传回晋宁,留守的爨祺等老臣措手不及。他们手中兵力有限,仓促征调的民壮缺乏训练,平叛之战进行得极其艰难。府库因支撑远征本就空虚,如今战事一起,粮饷、赏赐、抚恤,每一项都如同无底洞。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加征赋税,并强行摊派“平乱捐”。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使得原本就对爨新政策不满的西部爨区乃至部分西爨附属部落也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晋宁城内,昔日海政司衙署的灯火依旧彻夜长明,却多了几分焦灼与混乱。来自陆地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來,而与侯爷船队的联系,却因距离遥远、海路险阻,变得时断时续,最新的消息还停留在船队抵达前哨之时。
“祺公!不能再等了!”一名将领浑身浴血,闯入政事堂,“东爨叛军已逼近朱提,若朱提有失,晋宁东北门户洞开!必须立刻召回侯爷主力!”
爨祺瘫坐在席上,手中捏着最新的求援信,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喃喃道:“召回?谈何容易……海天茫茫,侯爷此刻身在何方?即便信使能找到,大军回援,又需几时?远水,如何能救近火……”
他抬头望向南方,眼中充满了血丝与深沉的悔恨。或许,当初就该更坚决地劝阻那位雄心勃勃的年轻侯爷?或许,开拓海洋与守护桑梓,本不该如此对立?浪花淘尽英雄梦,潮水退去,露出的却是家园根基处,那一道道被忽视已久的裂痕。
而此刻的爨新,正率领着伤痕累累的船队,在一片陌生的、被星图标注为“千岛之海”的城域中艰难摸索。香料群岛的踪影依然渺茫,双头鹰的幽灵如影随形,补给一日日减少,士气低落谷底。他站在“归墟号”的船头,望着前方迷雾笼罩的海平线,第一次,那坚定如磐石的眼神中,掠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南中的天空,海上的风暴与陆地的烽烟,正悄然合拢。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