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使的船队沿着泸水(金沙江)北上,带走了南中表面臣服的承诺与沉重的贡品,也留下了一片亟待梳理的乱麻。外部压力暂缓,内部积弊便如雨季的菌子般冒出头来。年轻的爨新坐在昔日父亲处理政务的虎皮大椅上,指尖拂过冰冷滑润的紫檀扶手,感受到的不是权力带来的炙热,而是沉甸甸、冰刺刺的责任。
“侯爷,”韦昌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老将眉头紧锁,摊开一张绘制粗糙的南中舆图,手指重点划过滇东一带,“宋使之危虽解,然心腹之患未除。东西两爨,其势日大,尤其是东爨大鬼主爨崇道,自文侯病重以来,屡有不臣之举,截留赋税,私扩部曲,与西爨爨彦章往来密切,其心叵测。”
所谓东西两爨,并非指爨氏分裂,而是南中爨氏势力范围内,基于地理和历史原因形成的两大地方豪强集团。东爨以味县(今曲靖)为中心,势力范围遍及滇东,民风彪悍,与黔中、巴蜀之地素有往来;西爨则以滇池地区为核心,辐射洱海,更倾向于与内地及南方交通。文侯在世时,凭借高超手腕与联姻策略,尚能令两爨俯首,如今主少国疑,他们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荆鸢补充道:“据探查,爨崇道近月来频繁召集麾下各部头人密会,其辖境内盐铁之利,多被其截留,用以锻造兵甲。且其使者多次出入西爨爨彦章府邸,恐已达成某种默契。”
穆罕默德从商业角度分析:“东西两爨把控着通往巴蜀、黔中的主要商路,以及部分盐井、铜矿。若他们联手封锁商路,卡住盐铁供应,晋宁不出三月,必生乱象。”
阿黑性急,握拳道:“侯爷!这两爨贼子,分明是看您年轻,欺上门来!不如让末将领兵,直捣味县,先拿了那爨崇道,看那爨彦章还敢不敢妄动!”
爨新抬手止住了阿黑的请战,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缓缓道:“阿黑将军勇武可嘉。然,两爨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强硬征剿,即便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且极易引发更大范围的内乱,给北方的宋廷,乃至吐蕃、西边的骠国(缅甸蒲甘王朝前身)以可乘之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父亲亲手栽下的金桂,如今已亭亭如盖。“父亲曾言,治南中如烹小鲜,不可扰,亦不可不扰。对两爨,一味怀柔,则其势愈膨,终成尾大不掉;一味强压,则可能逼其狗急跳墙,合力反噬。”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需得……釜底抽薪。”
接下来的日子,晋宁侯府颁布了一系列看似寻常的政令。
一者,以“体恤民情,核查田亩”为由,向各辖区,包括东西两爨之地,派出了由文官和少量护卫组成的“巡阅使”。这些巡阅使并不干涉地方行政,只负责登记户籍、田亩、物产,美其名曰为“合理分摊贡赋,优化税制”。此举意在摸清两爨的底细,掌握其人口、资源的确切数据。
二者,爨新以“追思文侯,弘扬佛法”为名,请窊絎仁铎在晋宁开设法坛,讲经说法,并“诚邀”各地头人,包括爨崇道和爨彦章,前来听讲祈福。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个将各方势力集中到晋宁,便于观察与施加影响的平台。
三者,穆罕默德掌控的海政司下属商行,开始秘密与来自吐蕃、天竺的商人接触,探寻开辟绕过东西两爨控制区的“新商路”的可能性,尤其是获取食盐的替代来源。
然而,两爨,尤其是东爨爨崇道,并非易与之辈。他对巡阅使的到来表面欢迎,实则处处设限,提供的多是虚假数据。对于晋宁的法会邀请,他则以“部族事务繁忙,且染微恙”为由,只派了个儿子作为代表前来,自己稳坐味县。西爨爨彦章态度稍显暧昧,亲自来了晋宁,礼数周全,但在关键问题上始终含糊其辞。
法会期间,爨新亲自陪同爨彦章,态度谦和,绝口不提敏感话题,只谈论风土人情,追忆文侯功绩,并展示了部分船队从南洋带回的奇珍异宝,隐约透露未来海上贸易的巨大利益。爨彦章看得眼花缭乱,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但回到住处后,依旧闭门谢客,显然仍在观望。
就在局面似乎陷入僵局之时,一个意外的人物带来了转机。
这夜,晋宁侯府后门,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窈窕的身影被秘密引入。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秀丽却带着几分倔强与忧虑的脸庞,正是西爨爨彦章的妹妹,爨阿姹。
“阿姹姑姑?”爨新有些意外。这位姑姑年轻时性格刚烈,因不满家族安排的婚姻,与父兄闹翻,后嫁与滇西一个中型部落首领,多年来与西爨本家往来甚少。
爨阿姹盈盈一礼,开门见山:“新侯爷,阿姹此来,非为叙旧,实为告警,亦为求救。”
原来,爨彦章虽摇摆不定,但其长子,也就是阿姹的侄子爨祺,却是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之辈。他极力怂恿父亲与东爨爨崇道结盟,甚至密谋在合适的时机,联合发难,夺取晋宁大权。更可怕的是,爨阿姹无意中得知,爨祺为了增强实力,竟暗中与北方某个意图不明的势力(疑似与北魏有关联的流亡军阀)勾结,引入了少量极其厉害的“毒火”(可能是早期火药或希腊火之类的燃烧物),并秘密训练了一支使用此种武器的精锐小队。
“兄长(爨彦章)年老,耳根子软,已被祺儿蛊惑大半。”爨阿姹忧心忡忡,“那毒火威力惊人,我曾亲眼见其试验,金石俱焚!若让他们在晋宁发难,或是用于战场,后果不堪设想。且引入外寇,乃是引狼入室,我西爨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这个消息让爨新及其核心幕僚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没想到,内部权力争斗,竟已发展到勾结外敌、引入禁忌武器的地步!
“姑姑深明大义,爨新感激不尽。”爨新郑重道,“却不知,那毒火藏于何处?那支小队又有何人统领?”
爨阿姹提供了几个可能的藏匿地点,以及小队统领是爨祺心腹,一个名叫“乌蛮煞”的凶悍武士的信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如何应对,还请侯爷速决。爨祺……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有动作。”
送走爨阿姹,密室中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事急矣!”韦昌沉声道,“必须抢先动手,摧毁毒火,拿下爨祺!”
荆鸢眼中寒光一闪:“属下愿率逐邪卫精锐,连夜潜入西爨,执行此务!”
穆罕默德却提出异议:“西爨虽非铁板一块,但贸然派兵潜入其腹地,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便是授人以柄,逼西爨彻底倒向东爨。且那毒火若处置不当,恐伤及无辜,甚至引发大火,难以收拾。”
一直静听的窊絎仁铎忽然开口:“或许,不必动刀兵,亦可解此厄。”
众人目光转向他。僧人缓声道:“那毒火既是外域引入,必有其特性与禁忌。贫僧游历北天竺时,曾听闻一些关于‘修罗之火’的传说,其性暴烈,畏潮畏湿,尤其忌惮某些特定矿物产生的气息。或可以‘祈福驱邪’为名,在其藏匿之地周围,布下相应的矿物粉末,使其暂时失效,或难以搬运使用。同时,……”他看向爨新,“侯爷或可再见一次爨彦章,陈明利害,或许……能使其幡然醒悟。”
釜底抽薪!不仅要抽去危机的薪柴,更要抽去对方联盟的根基!
爨新瞬间明白了僧人的意图。他当机立断:“双管齐下!荆鸢,你挑选最精干可靠之人,携带大师提供的矿物,秘密潜入西爨,找到毒火藏匿点,依计行事,务必确保毒火无法被使用,但绝不可暴露行踪,不可与对方发生冲突!韦叔,调动兵马,在晋宁与西爨边界隐秘集结,做出威慑姿态,但无我命令,绝不许越境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亲自去拜访爨彦章叔父!就在他的府邸!”
次日,爨新仅带穆罕默德、窊絎仁铎以及二十名贴身护卫,轻车简从,突然抵达西爨治所(今昆明附近)。他的到来,让爨彦章和爨祺都大吃一惊。
会面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开始。爨新依旧执子侄礼,态度恭敬,但言语间不再迂回。
“彦章叔父,”爨新目光平和地看着略显不安的爨彦章,“小侄此来,非为别事。只想问叔父一句,西爨基业,是欲与晋宁共荣,共享海上之利,使我爨氏一族永镇南中?还是欲与虎谋皮,引外寇入室,最终玉石俱焚,将这百年基业,拱手让与北人,或毁于那难以掌控的毒火之下?”
爨彦章脸色一变,强笑道:“侯爷何出此言?老夫对爨氏,对南中,忠心可鉴……”
“忠心?”爨新轻轻打断,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部分是阿姹提供,部分是荆鸢核实),上面详细记录了爨祺与北方势力接触,以及引入毒火的部分细节,推到爨彦章面前,“叔父可知,祺兄所做之事,已非争夺权位,乃是叛族引祸!那毒火威力莫测,一旦使用,生灵涂炭,且极易反噬!北人狼子野心,岂会真心助我?其意在乱我南中,趁机取利!”
爨彦章看着那份密报,手开始颤抖,额头渗出冷汗。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被儿子的野心和描绘的“宏图”所惑,选择性忽视了其中的巨大风险。
就在这时,爨祺闻讯闯入厅堂,面带戾气:“爨新!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西爨强盛!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动摇我父子之心吗?”
突然,一名爨祺的亲信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色惊恐,在爨祺耳边低语几句。爨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刚刚得到消息,藏在秘密山洞中的毒火,不知何故,竟全部受潮板结,旁边守卫的“乌蛮煞”及其小队成员,也莫名其妙地昏睡不醒,仿佛中了邪术!
与此同时,窊絎仁铎上前一步,对爨彦章合十道:“老施主,贫僧观此地气机,近日有外邪入侵,扰乱了平和。贪念如火,能焚尽福田;妄动干戈,必招致业果。还望施主明辨是非,止息妄念,则西爨可保平安,爨氏一族和气方能生财。”
神秘僧人的话语,配合那刚刚发生的诡异事件,以及边界传来的晋宁军异动消息,终于击垮了爨彦章的心理防线。他看着一脸惊怒却难掩慌乱的儿子,又看看沉稳如山、占尽大义名分的爨新,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爨新深深一揖:“侯爷……老夫……老糊涂了!管教无方,险些酿成大祸!一切……但凭侯爷处置!”
爨祺还想争辩,却被爨彦章厉声喝止,命人将其押下去,严加看管。
爨新扶起爨彦章,温言道:“叔父深明大义,小侄感佩。祺兄也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只要西爨愿与晋宁同心,过往之事,既往不咎。海上商路之利,日后必与西爨共享。”他话锋一转,语气转为严肃,“但,那北方联络渠道,必须彻底切断!所有涉及此事之人,需交由晋宁审理。西爨部曲,也需重新整编,纳入南中统一防务体系。”
爨彦章此刻哪还有异议,连连点头应承。
解决了西爨的危机,等于斩断了东爨爨崇道最重要的臂助。消息传到味县,爨崇道又惊又怒,他没想到爨新手段如此老辣迅速,更没想到西爨竟如此不堪一击。
紧接着,爨新并未直接对东爨用兵,而是以宁州刺史的名义,宣布将在滇池举行盛大的“祭爨祖、盟各部”大典,并“邀请”爨崇道前来主持部分仪式。同时,晋宁的巡阅使在东爨辖区的工作“意外”取得了突破,拿到了爨崇道大量贪墨赋税、私扩武装的确凿证据。韦昌率领的南中主力,也开始向滇东方向移动,摆出压迫姿态。
软硬兼施之下,爨崇道深知大势已去。若不去晋宁,便是公然反叛,给了爨新讨伐的口实;若去,则无异于自投罗网。权衡再三,他最终选择了称病不朝,但上表请罪,表示愿交出部分兵权和赋税征收权,只求保留东爨大鬼主的名位和部分自治。
爨新见好就收,接受了爨崇道的请罪,顺势将东爨的盐铁之利收归国有(由海政司下属机构管理),并将其部分精锐部曲编入南中边军,调往南方边境驻防。
至此,一场可能引发南中内乱的分裂危机,被爨新以一系列精准的政治组合拳化解。他并未诉诸大规模的战争,而是通过情报、外交、威慑、分化以及关键时的果断行动,实现了权力的集中与稳固。
永初三年春,滇池之畔的盟誓大典如期举行。各部头人、两爨代表(西爨由爨彦章亲自带队,东爨则由其子代表)齐聚,在爨祖神位与晋室(象征性)、宋廷(新承认)的旗帜下,重新宣誓效忠爨氏,共守南中。篝火熊熊,铜鼓震天,年轻的爨侯立于高台之上,接受万民朝拜,其权威终于真正覆盖了这片土地。
望着台下臣服的各部,爨新的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清醒。他知道,内部的整合初步完成,但南洋的双头鹰,北方的刘宋,乃至更遥远的未知威胁,依然如同悬顶之剑。南中的安定,需要更强大的实力来捍卫,而那实力的源泉,或许就在那波涛汹涌的蔚蓝深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