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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南中血月照长安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4824 2025-11-14 10:11

  爨氏覆灭之夜,唯一逃出的宗室少年爨崇道,在烈焰焚城的风中藏身粪车,钻入密林。

  他怀中紧紧揣着象征家族权位的金印,却在洱海边遥望皮逻阁的营火时,发现自己复族的最后希望,竟是那位一心向往大唐、即将踏平一切南中旧族的仇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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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腥气混着焦糊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夜色里,挥之不去。弄栋城,这座昔日爨氏在东盘(乌蛮白蛮对滇东地区的泛称)的雄城,如今已成了巨大的屠宰场和焚尸炉。喊杀声稀疏了下去,零星的抵抗如同泼在烧红铁板上的水珠,刺啦一声便没了痕迹,只剩下胜利者——盛隆皮的南诏大军——有条不紊的搜刮和清洗的声响。铁甲碰撞,皮靴踏过血水泥泞,间或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嚎,那是又一個躲藏者被拖出,结束了性命。

  风从焚毁的府库方向吹来,卷起带着火星的灰烬,像一群群诡异的赤色萤火,在残垣断壁间飞舞。爨崇道蜷缩在一堵半塌的影壁之后,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石,几乎停止了呼吸。他今年刚满十七,脸颊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轮廓,此刻却沾满了烟灰和凝固的血块,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远处跳跃的火光,却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种被碾碎后的空洞。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这座繁华的府邸中,是高高在上的爨氏小公子,虽然家族势力在盛隆皮的步步紧逼下已日渐萎缩,但他从未想过,毁灭会来得如此彻底,如此血腥。父亲,叔伯,兄长……他们的头颅或许此刻正被挑在南诏人的矛尖上炫耀。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乌蛮语的呼喝靠近,爨崇道猛地一颤,将身体更深地埋进阴影,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怀中有一个硬物硌着他的胸口,那是一方沉甸甸的金印,蟠螭钮,上有“南宁州刺史爨”几个古篆。这是混乱中,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家将拼死塞入他手中的,那人随即就被追来的南诏兵乱刀砍倒。金印的边缘沾着粘稠的血,已经冷了,贴着他的皮肉,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脚步声渐远。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弄栋城已是铁桶囚笼,唯一的生路在城外,在那片广袤、危机四伏却也更能藏身的山林。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借着残火和阴影的掩护,像一只受伤的狸猫,向着记忆中府邸后侧牲畜棚和污物清理通道的方向摸去。那里或许有一条生路。

  通往低矮后门的路上,景象更是凄惨。仆役、侍女、亲兵……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汇成细小的溪流,汩汩注入排水沟。浓烈的血腥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几乎让他呕吐。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强迫自己迈过一具具熟悉的躯体。在一个转角,他看到了教他骑射的武艺师傅,那个豪爽的汉子胸膛被彻底剖开,眼睛兀自圆睁,望着被烟火熏得暗红的天空。爨崇道脚下一软,几乎跪倒,但他立刻撑住了,只是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终于,他接近了那片区域。这里相对僻静,南诏士兵的身影也少了许多。运载尸体的板车、倾倒秽物的桶车杂乱地停放着,空气中弥漫着粪溺和腐臭混合的冲天气味。几个南诏辅兵正懒散地驱赶着几辆满载的粪车,准备在天亮前出城倾倒。这是最低贱的活计,连看守城门的士兵都会嫌恶地远远避开。

  机会!

  爨崇道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准一辆刚刚装满、盖着破烂草席的粪车,趁著驱车的辅兵转身呵斥同伴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猛地窜出,掀开一角草席,一头扎了进去。

  瞬间,无法形容的恶臭将他彻底淹没。粘稠、冰冷、滑腻的污物包裹了他全身,腐烂的菜叶、秽物残渣贴着他的脸颊、脖颈。强烈的窒息感并非来自物理上的缺氧,而是这极端污秽对感官的毁灭性冲击。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才没有当场呕吐或晕厥。他能感觉到有软体的蛆虫在他手臂上蠕动。屈辱、恐惧、求生的本能,以及那方紧贴在胸口的、代表家族荣耀的金印,在这污浊的深渊里激烈地绞杀。泪水混合著污秽滑落,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将身体尽可能蜷缩,沉入这绝望的庇护所之中。

  车子晃动了一下,开始吱吱呀呀地前行。颠簸,无尽的颠簸,每一次晃动都让周围的污物更加紧密地贴合他。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是永恒,他听到了城门守兵含糊的询问和驱车辅兵满不在乎的回答。一阵短暂的停顿,似乎有兵器敲打在车辕上。爨崇道屏住了呼吸,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真他娘的臭!快滚快滚!”守兵厌恶地咒骂着。

  车子再次启动,吱呀声重新响起。当那股萦绕不散的、属于弄栋城死亡的气息终于被旷野中清冷的风逐渐吹散时,爨崇道知道,他出来了。他离开了那座炼狱之城。

  但他不敢立刻出去。车子又行了一段,进入一片林地边缘,驱车的辅兵停下,似乎准备稍作休息。爨崇道抓住这个机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悄无声息地从车尾滑出,滚入路旁齐腰深的草丛里。冰冷的夜露打在脸上,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尽管空气中仍残留着粪车的恶臭,但对他来说,已是新生。

  他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荆棘撕破了他华贵却已污秽不堪的锦袍,在他身上划开一道道血口,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拼命地跑,向着南方,向着家族势力曾经渗透、或许还有一丝残存生机的区域跑。胸前的金印在奔跑中不断撞击着他的胸口,冰冷而坚硬,提醒着他的身份,和他的血仇。

  昼伏夜出,饮山泉,食野果,偶尔冒险偷窃靠近山林边缘的农户晾晒的薯干。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警惕着一切人迹。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满是划痕和蚊虫叮咬的肿块,只有那双眼睛,在瘦削脱形的脸上,燃烧着仇恨和执拗的光。

  一个月,或许更久。他辗转来到了波州(今云南祥云云南驿一带)附近,这里已是战火边缘,气氛紧张,但南诏的控制尚未完全稳固。他躲在山林的高处,能远远望见平原上南诏军队调动扬起的尘土。

  终于,他抵达了叶榆泽的边缘。

  站在一座林木葱郁的山坡上,脚下是烟波浩渺的叶榆泽,湖水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金光。而在湖的对岸,苍山十九峰如巨大的屏风巍然矗立,连绵逶迤。就在那片山麓水畔,一片巨大的营寨依山傍水而建,旌旗招展,炊烟袅袅,正是南诏之王皮逻阁的本营。远远望去,能看见营寨中军大帐的轮廓,看见巡逻士兵手中兵刃反射的寒光,甚至能隐约听到随风飘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号角与喧哗。

  那里,是他的仇敌所在,是碾碎他家族、屠戮他亲人的根源。

  一股炽烈的恨意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让他浑身颤抖。他几乎要拔出腰間那把仅存的、装饰意义大于实战价值的短刀,冲下山去,哪怕只能溅对方一身血。但他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营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旧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复族,复仇……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可他还有什么?除了一个空洞的名头,一方沾血的金印,他一无所有。爨氏旧部星散,或死或降,东盘之地已落入南诏之手,唐廷……远在天边,而且,听说中原也正陷入那个女人带来的混乱之中。

  绝望,如同洱海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军营喧嚣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凝神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沿着湖畔的道路,缓缓走向南诏大营。那队伍规模不大,约数十人,却打着大唐的旌节!虽然仪仗不算十分煊赫,但那鲜明的唐官服饰,那代表中央王朝的节旄,在洱海的风中轻轻摇曳,与周围南诏士兵的披毡左衽形成了鲜明对比。

  爨崇道的心猛地一跳。大唐!那是他们爨氏历代赖以维系地方统治,对抗周边豪酋(包括早年的南诏)的最大倚仗!尽管近年来唐廷对南中控制力大不如前,但“大唐”二字,在这些边疆大姓心中,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和正统性。

  他看到南诏大营中门大开,一队衣甲鲜明的将领簇拥着一人迎了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看其气度排场,必是南诏之主皮逻阁无疑。让爨崇道瞳孔收缩的是,那位刚刚踏平了不愿臣服者、手段酷烈的南诏王,此刻面对大唐使臣,竟是执礼甚恭,远远便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使者队伍被隆重地迎入大营。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爨崇道心中翻腾。是希望?不,更像是溺水之人看到远处飘来一根稻草,明知渺茫,却忍不住想去抓住。皮逻阁如此恭敬地迎接唐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依然需要大唐的认可,至少在表面上,他还不敢公然与天朝决裂。那么,大唐的态度,是否就能成为制约南诏,甚至……为自己和家族谋求一线生机的关键?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起来。

  他像石雕一样,在山坡的树林阴影里,从傍晚一直站到夜幕完全降临。南诏大营中燃起了无数篝火和灯笼,尤其是中央那顶最大的金帐,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似乎在举行盛大的宴会。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隐约的劝酒欢呼,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属于胜利者和征服者的喧嚣。

  而在营地的边缘,靠近洱海水畔的一片空地上,爨崇道注意到,有一些人正在忙碌着。他们并非士兵,穿着像是工匠和学者。他们在地上树立起许多木杆和框架,有人在测量,有人在记录,还有人对着星空指指点点。更令他目光一凝的是,空地中央,竟然铺设着一小片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的砖石,其格局……竟隐约有长安城坊市街道的雏形!虽然简陋微小,但那种横平竖直、规整划一的韵味,与南诏本地依山就势、曲折自由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

  他们在干什么?仿建长安?

  爨崇道忽然想起一些零碎的传闻。据说这位南诏世子皮逻阁,与他的父亲盛隆皮专注于武力征服不同,对中原大唐的文化极为痴迷仰慕,一心想要效仿唐制,建设宫室,订立礼仪法规。

  一个清晰的、带着讽刺和冰冷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覆灭爨氏,将南中旧有势力连根拔起,为南诏统一扫清障碍的,是盛隆皮。

  而这位对大唐文明充满向往,甚至可能在营中偷偷仿建长安街坊的世子皮逻阁,他未来要走的道路,必然是进一步“唐化”,更需要得到大唐朝廷的正式册封和认可,以奠定其统治南中的合法正统。

  敌人的渴望,是否就是自己的机会?

  爨崇道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肮脏不堪、散发着异味的手,缓缓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方冰冷坚硬的金印。印纽的蟠螭纹路硌着他的掌心。

  投靠皮逻阁?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股血腥和屈辱的反胃感。那是屠灭他全族的仇人!是让他像老鼠一样躲在粪车里逃命的元凶!他仿佛又看到了武艺师傅被剖开的胸膛,看到了老家将临死前圆睁的双目。

  可是……复族呢?让爨这个姓氏不至于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呢?凭借他一个人,一方印,能做得到吗?或许,唯有借助更强大的力量,或者,利用仇敌的欲望。

  皮逻阁需要“归化”的形象,需要向大唐证明他并非蛮夷酋长,而是仰慕王化、堪为藩屏的忠顺之臣。那么,一个主动归附、献上代表南中部分旧族权柄信物的前南宁州刺史爨氏继承人,是否正是他需要的一件精美“贡品”和活生生的宣传样板?

  用自己的屈辱投靠,换取仇敌的“仁慈”和“接纳”,换取一个或许虚妄的“延续家族”的可能?

  爨崇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南诏大营。篝火映照在洱海深沉的夜色水面上,摇曳晃动,如同破碎的血色月光。而远方的天际,星辰黯淡,那是大唐所在的方向,如今却陷于“女主之乱”的阴云中,无法给予他丝毫回应。

  他站在复仇与存族的歧路上,脚下是爨氏累累的白骨,前方是仇敌看似光明的坦途,而他手中,只剩下这沾满血污、沉重如山的金印,以及一个无比艰难、无比屈辱,却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夜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无数亡魂在低泣。

  他久久站立,如同洱海边新长出的一尊石像,冰冷,沉默,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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