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拜谒坞主
建武元年(317年)的初春,淮南丘陵地带在连绵不绝的阴雨浸泡下,道路泥泞不堪,步履维艰。依据魏先生所定“暂附强豪、积蓄实力、徐图后进”的策略,经过多方打听与慎重权衡,队伍最终将依附的目标,锁定在实力远胜陈氏坞堡、于江淮地区颇有名气的周氏坞堡。周堡主乃本地豪强,据闻拥众数千,控扼附近数处村落及一片相对肥沃的河谷地带,在此方圆百里内颇具影响力。对魏先生这支历经劫难、亟待休整的队伍而言,若能成功依附周氏,无疑将获得远比眼下更为稳固的栖身之所、更为可靠的物资来源,以及一个暂时可避风雨的屏障。
经过一番谨慎的周旋与打点,通过陈氏坞堡的间接引荐,并奉上队伍中仅存的一些、于乱世中略显珍贵的粗盐块和几张鞣制尚可的皮子作为觐见之礼,终于获得了拜谒的许可。这日清晨,天色灰蒙,细雨靡靡,魏先生精心挑选了赵伍长(以其勇武示人以实力)、李丰(时和岁丰,以其沉稳细致负责应答记录)以及一位曾做过县衙书吏、略通文墨礼数的老者作为随从,四人踏着泥泞湿滑的山道,怀着几分忐忑与期望,前往那座位于险要山坳中的周氏坞堡。
【壁垒森严:豪强的底蕴与威仪】
距离坞堡尚有里许之遥,一股迥异于陈氏坞堡的森严气象便扑面而来。但见周堡依险峻山势而建,背靠峭壁,寨墙高耸达三丈有余,墙体以黄土、石灰混合碎石夯筑而成,坚固异常,墙面密布射击孔洞,墙头雉堞之后,可见持戈佩刀丁壮身影往来巡梭,警戒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方。唯一入口处,是一座以硬木为芯、外覆铁皮的巨大寨门,门前一道宽逾丈五、深不见底的壕沟横亘,吊桥高悬,须得堡内放桥方能通行。仅是这外在的防御工事,已显露出此地主人的实力与谨慎。
通报名帖、验看礼物后,沉重的寨门在绞盘沉闷的吱嘎声中缓缓放下。一行人踏过吊桥,步入堡内,景象更为不同。堡内道路以鹅卵石铺就,虽经雨水冲刷,依旧整洁;屋舍布局井然,虽多为土木结构,但显然经过规划,粮仓、武库、匠作区等功能分区明确,一角甚至传来铁匠铺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与炉火气息。远处校场上,隐约传来士卒操练的呼喝与兵器碰撞的铿锵之音,秩序井然,隐隐有行伍之气。这与魏先生队伍常年风餐露宿、器械破烂、朝不保夕的窘迫景象,形成了云泥之别,直观地展现了乱世中拥有稳固根基的地方豪强所具备的底蕴。
【堂前应对:机锋暗藏的较量】
在一名身着整洁棉布袍、神色精干的管事引导下,魏先生四人被带至堡中核心区域的正堂。堂宇开阔,陈设虽不奢华,但案几坐榻摆放有序,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肃穆。上首主位端坐一人,年约四旬五六,面色黝红,显是久经风霜,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髯,身着细葛布袍,外罩一件鞣制精良的皮质软甲,正是周堡主。其两侧侍立着数名身形健硕、目光炯炯的劲装汉子,应是其心腹头目,个个气息沉稳,绝非寻常庄客。
魏先生整了整因雨湿略显狼狈的衣冠,上前一步,依礼深深一揖,言辞恳切而分寸得当:“流亡鄙人魏某,携麾下残部,避祸南来,久闻周堡主威名赫赫,仁义布于四方,乃江淮柱石。今日冒昧拜谒,实因漂泊日久,人马疲敝,不敢有非分之想,唯祈堡主念在天道慈悲,同为大汉子民,赐我等一线栖身之地,暂避风雨。我部上下,愿效犬马之劳,任凭驱策,以报收容之恩。”他姿态放得极低,表明流亡身份与求助之意,但语中提及“大汉子民”,亦暗含同气连枝、共御时艰的意味,不卑不亢。
周堡主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四人,在魏先生虽憔悴却不失风骨的气度、赵伍长彪悍精干的体魄、以及李丰沉稳静默的气质上略有停留,并未立即表态,只是微微抬手示意免礼,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魏先生不必多礼。尔等自北地血火中辗转而来,艰辛备尝,周某虽处僻壤,亦有所闻。如今胡尘肆虐北疆,我辈江淮儿女,自当同心协力,共保乡梓。”他先以言语稍作安抚,显出处事老练,随即话锋一转,切入实质,问题犀利直接:
“然,敝堡地狭人稠,粮秣筹措亦非易事。不知贵部现今实有丁口几何?其中堪任劳作、可持械御敌的青壮有多少?真正历经战阵、堪当一面的又有几人?此外,贵部众人,除征战之外,尚有其他何种技艺,可为我堡增益?”这一连串发问,既是在核实实力,评估价值,亦是在试探对方虚实,暗含权衡。
【条件的博弈:依附的代价与界限】
魏先生对此早有预料,神色不变,微微侧身,示意李丰上前答话。李丰深吸一口气,趋前半步,躬身施礼,随后清晰禀报,数据准确,条理分明:“回禀堡主。我部现存人员,计七十六口。其中,年富力强、可执戈御敌、任力役之青壮男丁,三十二人。此三十二人,皆曾历战阵,非寻常农夫,可持械搏杀。另有需加看顾之妇孺老弱,四十四口。我等流徙经年,于筑垒掘壕、垦荒种植、巡哨警戒诸事,皆可胜任。部中亦有略识水性、可操持舟筏者。”他如实陈述,不掩饰老弱负担,亦突出青壮战力与实用技能,显得坦诚可信,意在展示一支虽残破却仍有秩序、有经验、可利用的队伍。
周堡主静静听完,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数下,沉吟片刻,方开口道,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如此,周某亦非吝啬之人。可于堡外东南河谷侧,划出一片无主荒地,准尔等搭建栖身之所,暂避风雨。堡内可按尔等实有丁口,每月拨给定额口粮,然此粮非白给,需以相应工役抵偿。”
“所有青壮,需编入我堡防戍序列,听从号令,参与筑防、屯垦、巡哨等一应事务。若遇外敌侵扰或需出征,须奋勇向前,不得退缩。”
“尔部可暂保现有编伍,由魏先生统领,然需绝对遵从本堡号令节制,不得自行其事。魏先生可为我堡客卿,遇事可参赞商议。”
“此外,尔部日后若因剿匪、贸易或其他途径有所获,需按堡中定例,上缴部分所得,以充公用,维系堡寨运转。”
这番条件,清晰划定了权利与义务。给予了最基本的生存空间(荒地居住权)和一定的内部自治权(保留建制),但明确规定了必须履行的义务(出力、听令、纳贡),将魏先生的队伍紧密地捆绑在周氏坞堡的战车之上,成为其增强实力、巩固统治的一部分。这是乱世中,地方豪强吸纳流散武装、扩充自身势力的典型模式,既利用其战力,又加以严格控制。
【权衡与应允:现实的抉择与新的开端】
魏先生心中电光石火般权衡利弊。条件固然严苛,依附意味着失去部分自主,需听人调遣,甚至可能被置于险地。但环顾当下,队伍疲惫已极,粮草将尽,伤病缠身,急需一处安稳之地休养生息。相比继续漫无目的地流浪,或是投奔那个远在建康、吉凶难料的晋王政权,依附周氏,至少能获得一块相对安全的立锥之地和稳定的粮食来源,这对于队伍的生存与恢复至关重要。且周堡规整,实力不俗,或可借此机会整训队伍,积累经验。
他目光与赵伍长、李丰短暂交流,见二人眼神中虽有不甘,但更多是认可现实的凝重,遂不再犹豫,拱手应道:“堡主所设条款,思虑周详,魏某感佩。我部上下,愿遵堡主号令,谨守堡规,竭力效命!”
周堡主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抬手道:“甚好!既入我堡,明日于堡内签定契书后,我们便是一家。周管事,即刻引魏先生一行前往划定区域察看,一应安顿事宜,按例支应,不得怠慢。”
至此,这场关乎百余人未来命运的拜谒,总算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归途的沉思:依附之后的路】
离开森严的周氏坞堡,踏上返回临时驻地的泥泞归途,四人皆沉默不语,各怀心事。赵伍长憋了半晌,粗声打破沉寂:“这周堡主,是个厉害角色,规矩大得很!往后怕是要受些拘束了……不过,总算他娘的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儿了,不用再像野狗似的东奔西跑。”语气复杂,既有对未来的担忧,也有终于暂时安顿下来的释然。
李丰默然前行,思绪却已飘远。他观察到周堡主绝非满足于偏安一隅的寻常土豪,其营堡、治军、乃至言谈间流露的野心,都显示出其志不小。吸纳像魏先生这样有经验的流民武装,意在增强实力,图谋或许更大。未来,周氏坞堡很可能更深地卷入江淮地区豪强间的博弈乃至与更大势力的冲突中,而他们这支队伍,自此便将与周氏命运共绑,前途吉凶未卜。
魏先生望着雨雾中隐约可见的河谷荒地,心中百感交集。选择依附豪强,是乱世中弱者求存的无奈之举,意味着自主权的削弱和未来风险的增加。然而,对于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而言,一个可以暂时停下逃亡脚步、让伤病得以喘息、让孩童得以躲避风寒的“家”,其重要性压倒了一切。新的篇章,就在这江淮丘陵深处、一座坞堡的阴影下,悄然翻开了第一页,前路是依附的屈辱,还是蛰伏的机遇,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