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鹰扬将军王凝之
建康城,太极殿。
会稽王司马昱坐于御阶下首,华美的玄色朝服在金殿中威仪尽显,面色沉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
珠帘之后,褚太后褚蒜子斜倚在九曲靠背榻上,蹙金绣鞋尖轻点着铺地的西域毡毯,听着殿中此起彼伏的争执声,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珍珠帘栊。
若有胆大包天之人能窥见帘后,定会惊异——素以端庄文雅著称的褚太后,此刻竟在微微打着盹。
褚蒜子心中也颇无奈,实是这早朝太过乏味。
不知何时起,每日议题便成了桓温与殷浩两派势力的隔空角力。
桓温西线按兵不动,催促朝廷主力速进;殷浩雄心万丈,誓师直指洛阳;反对者忧胡骑锋锐、粮道险长;赞同者言胡逆内乱、民心盼归……
殿内唾星飞溅,引经据典与力陈利害交织,吵嚷声几欲掀顶,却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转。
褚蒜子斜靠在背椅之上,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珍珠耳坠随之轻晃。
看这些人吵架,还不如回去研读那本《百花谱》来的有趣。
待到双方声嘶力竭,司马昱方以指节轻叩玉案,喧沸渐此平息,唯余争执的烟云未散。
褚蒜子美目望向御阶旁侍立的侍中顾淳,盼着退朝。
顾淳却毫无动静。
还有人有事要奏?
褚蒜子微讶,目光转回殿中,果见一人越众而出——侍御史张台。
“启奏会稽王、太后!”张台昂然出列,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股凌厉,“臣,弹劾丹徒县令王凝之!”
此言一出,殿内为之一静。
琅琊王氏子弟的名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尤以王彪之那双深邃的眼睛最为冷冽。
褚蒜子也微微坐直了身子,想起前几日那封通过司马道福送到自己手上密信,眼中掠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
张台感受到瞩目,精神一振,语速更快,言辞咄咄逼人:
“丹徒县令王凝之,到任未久,便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其前任丹徒县尉刘云之,虽有失职,终乃朝廷命官!纵有罪愆,亦当缚送建康,交有司勘问论处,明正典刑!
然王凝之竟敢私设公堂,擅加刀兵,最终致刘云之惨死狱中!其行径,实乃僭越跋扈,目无君父!恳请朝廷严惩,以儆效尤!”
“监察御史所言极是!”
又一个清朗却带着刻薄的声音响起。
褚蒜子抬眸,见散骑常侍陆谌手持牙笏缓步出列。
她毕竟坐镇中枢久矣,对此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顾淳、张台、陆谌,皆出身吴郡士族。桓殷之争方歇,这南北士族之争,又要借王凝之之事开场了?
陆谌面如冠玉,须髯疏朗,目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直指王彪之所在,
“会稽王、太后明鉴!丹徒之事,疑窦丛生!据闻那刘云之竟于狱中‘自尽’?其在乱军之中尚能苟活,反在牢狱之内自绝性命?此说荒诞不经,显是欺天罔上,欲盖弥彰!
琅琊王氏子弟如此行径,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视我江南士民如刍狗耶?若不严惩,恐天下郡县效仿,纲纪荡然!”
褚蒜子听此,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翘。
那坏小子,给朝廷的奏疏里只道刘云之“自尽而亡”,给自己的密信里却大喇喇写着“背中八刀,自尽而亡”。
褚蒜子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微微失笑。
这般明目张胆的“坦荡”,她心中非但不恼,反觉几分有趣。
突然,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小子莫非是吃准了自己欣赏他这套坦荡,定会为他站台,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好啊!这是把《百花谱》中的“知其性,顺其情”之道,用在自己身上了?
哼!
褚蒜子心中轻哼一声,决定先按兵不动,且看他叔父如何应对。
王彪之面沉如水,心中冷笑。他整理袍袖,沉稳出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响彻大殿:
“张侍御、陆散骑所言,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偏听偏信,未窥全豹!”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御史和陆谌:
“丹徒县尉刘云之,勾结地方豪强丹徒四姓,贪墨赈济,鱼肉百姓,已是铁证!其罪,当诛!更甚者——”
王彪之语调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此獠竟敢丧心病狂,纠集乱民上千,密谋围攻县寺,意图劫杀县令,制造暴乱!此等滔天逆举,形同叛逆!按《晋律》,谋逆大罪,人人得而诛之,何须再缚送建康?!”
王彪之踏前一步,逼视陆谌,反问道:
“陆散骑饱读诗书,通晓律法。莫非以为,在乱民即将冲击县寺,刀兵相见的千钧一发之际,王县令尚需温言相劝,恭请那谋逆首恶刘云之束手待缚?抑或是放任其蛊惑乱民,酿成血洗丹徒之惨祸?!”
褚蒜子微微颔首。王彪之不愧曾任太常,言辞犀利,句句占理,直指要害。
陆谌被这一连串质问逼得面色微变,强辩道:
“此乃王凝之一面之词!刘云之已死,死无对证!其死因蹊跷,便是滥用私刑、虐杀命官之明证!”
王彪之冷笑一声,凛然道:
“死无对证?那你又如何断言其必是虐杀?岂非蓄意构陷?!
丹徒之事,王凝之早已据实上报扬州刺史府及御史台备案!张侍御、陆散骑未审卷宗、不明真相,仅凭市井流言,便在朝堂之上攻讦为国除害、护佑钦使之功臣,是何居心?!欲寒天下忠良戮力王事之心乎?!”
他转向司马昱和珠帘方向,深深一揖:
“臣请会稽王、太后明鉴!刘云之勾结豪强、贪墨赈粮、煽动民变、意图杀害钦使,四罪并罚,罪证确凿,百死莫赎!王凝之临危决断,将其正法,非但无过,实乃安定地方、震慑宵小、维护朝廷威仪之大功!若为此等国之蠹虫鸣冤叫屈,严惩功臣,岂非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殿中陷入微妙僵持。
张台与陆谌脸色铁青,一时语塞。王彪之昂然而立,寸步不让。所有目光,最终聚焦于御阶之上——辅政的司马昱与珠帘后的褚太后。
司马昱神色依旧平静,手指在袖中微微捻动,并未急于表态。
他在等待珠帘后的声音。
珠帘微颤,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清越女声传了出来。
“王凝之……”
褚蒜子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下了殿内所有私语。
“……少年刚锐,果于任事。刘云之恶贯满盈,有取死之道。彼时情势急迫,丹徒民变在即,其果断处置,虽有僭越嫌疑,然终是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止乱于萌芽,护得一方安宁,保全朝廷威仪,其功大于过。”
言及此,褚蒜子脑中闪过那“背中八刀”四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奇异韵味
“至于狱中私刑之说,疑点重重,既无实据,且其上报文书明载‘自尽’,当以文书为准。往事已矣,不必深究。”
“太后圣明!”
褚蒜子话音刚落,王彪之立刻高声附和,腰弯得更深。
紧接着,书仆射谢尚,侍中何充,度支尚书刘耽等数位重臣也纷纷出列:
“太后圣明!王凝之临危靖难,功不可没!”
殿内大部分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眼见褚太后已然表态,,琅琊王氏与几大重臣附议,立刻纷纷躬身行礼,山呼:
“太后圣明!”
声浪震动着殿宇的穹顶。张合和陆谌脸色煞白,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不甘地咽下话头,随着众人行礼,将愤懑压在心底。
司马昱适时抬首,目光扫过阶下诸臣,一锤定音:
“太后有旨,众卿复议。丹徒县令王凝之,除贼安民,保境有功,当嘉其忠勤。然狱讼之事,尤须谨守朝廷法度,下不为例。”
这时既肯定了功绩,也隐晦地点了一下行为边界,给所有人一个台阶。
他顿了一顿,声音肃然:
“如今北伐在即,国事维艰,正当用人之时!着加封王凝之为鹰扬将军,即刻开府建牙,准其于吴郡、丹徒境内,募集忠勇之士一千,编练成军!归入扬州刺史、中军将军殷浩麾下听调,随军北伐!望其谨记皇恩,沙场用命,以建新功!”
“谨遵会稽王钧旨!太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