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兵甲已足
朝廷的旨意还没到,王彪之的密信倒是先一步从建康送到了丹徒。
“鹰扬将军?”
甫一展信,王凝之眉梢便是一挑。
处置刘云之时,他便已做好受罚的准备,否则也不会那般煞费苦心广发密信。孰料非但未见责罚,竟然还有封赏?
他强捺心头波澜,逐字细读。这才了然。
叔父王彪之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据理力争;太后褚蒜子垂帘之后,一言定鼎乾坤;辅政会稽王司马昱敕旨封赏,尘埃落定。得此三方巨擘臂助,有此结果,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王彪之自是血亲长辈,责无旁贷。褚蒜子与自己私交甚笃,又颇为欣赏,亦非秘密。唯独司马昱这雪中送炭之举,令王凝之指尖轻叩案几,陷入沉思。
王凝之在建康的月余时间,可是从未与这位以善于清谈著称的会稽王打过交道。
这份人情……他目光微凝,倏然忆起父亲王羲之早年曾任会稽王友,与司马昱朝夕相对,情同莫逆。
莫非……是念在这份早已蒙尘的故旧情谊之上?
思之未明,王凝之洒然一笑,将这份人情暂且记下。
无论如何,这“鹰扬将军”的印信,无异于一场及时雨!虽只是个五品的杂号将军,却足以将麾下那五百王氏部曲,以及新近收编的千余降卒,尽数纳入朝廷经制之师的名册。
此非仅关乎名分大义,更有实打实的军需供养!
有此名分,兵可食朝廷俸饷;亦可名正言顺划地屯田。
官兵之利,远非昔日仰赖王氏一族供养的私兵可比。
一丝久违的笑意,终于爬上王凝之紧锁多日的眉梢。
目光下移,信中另一则消息也令他轻咦一声。
“叔父竟举荐渤海刁氏刁彝出任吏部侍郎?”
此等朝廷人事,王彪之特意书于密信,定与自己干系匪浅。
王凝之闭目凝神,将渤海刁氏与琅琊王氏的陈年积怨,刁彝其人的才干与处境等等诸般信息在脑中飞速交织。
片刻,他猛地睁眼,眸中精光一闪!
妙哉!王彪之这一手,当真是老辣圆融,滴水不漏!
刁彝乃前尚书令刁协之子,渤海刁氏虽江河日下,然其本人才具声望犹存。此等雪中送炭、重振家门之机,刁彝岂能推拒?一旦入主吏部,其顶头上峰便是王彪之!渤海刁氏若再敢对王凝之龇牙,便需掂量掂量了。
此实乃一石三鸟之计:
一是化干戈为玉帛,消弭王刁两族积年宿怨;
二是为王凝之在身边除去一柄悬顶之剑;
三是为王彪之麾下添一得力干将。
至于其间是否还隐含着对江南其他士族的敲打,或是对桓温、殷浩派系的制衡……王凝之暂未参透。
然仅此一手翻云覆雨、化敌为用的手腕,已令他拊掌叹服,自愧弗如!
这便是真正的庙堂手段!
信末,王彪之仍不忘谆谆叮嘱为官之道,又赞许王凝之雷厉风行、手段果决,更言及已动用王氏遍布南北的人脉,正竭力搜罗上等精钢,以解其忧困。
信毕,王凝之缓缓靠向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有长辈帮扶如此,何其幸哉!
此人不愧是琅琊王氏继王导之后,又一定海神针,擎天玉柱!
……
……
随着刘云之及其党羽的灰飞烟灭,琅琊王氏资源源源不断的注入,王凝之在丹徒的根基,终于稳固了下来。
永和九年五月十五,晴。
丹徒城北,张黑铁匠铺。
炉膛内烈焰翻腾,映照着张黑古铜色的、汗如雨下的脊背。他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手中重锤带着千钧之力,挟着呼啸的风声,雨点般砸向铁砧上那块烧得通体透亮、形似狭长柳叶的钢坯。
“当——锵!当——锵!”
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火星四溅,那钢坯在反复折叠锻打中,杂质被一点点挤出,纹理渐趋细密均匀。
“淬!”张黑一声暴喝。
学徒立刻将烧红的槊锋尖端浸入特制的温油中。
“嗤啦——”
浓烟翻滚!待烟散尽,槊锋出水,寒光流转,刃口隐现流水般的云纹。
张黑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锋刃边缘,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与无匹的锐利,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成了!县令大人要的破甲槊锋!”
这柄人类历史上诞生的首枚马槊槊锋,在炉火与汗水的淬炼下,寒芒毕露,宣告着冷兵器时代一种极致杀戮艺术的降临。
半月后,丹徒城北,原朱家巷,现公输工坊。
幽暗的作坊内弥漫着松脂与桐油的混合气息。公输筹一身葛布短衣,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他正用祖传的秘制药汁,反复涂抹浸润着那支长达两丈的杉木杆胚。在他身后,几个巨大的蒸桶正冒着腾腾热气,将木材的纤维软化。
“秘法蒸透,七浸七晒,方能刚柔并济,不折不断。”公输筹对身旁记录的秋丫等孩童低语,眼中闪烁着匠人的狂热,“此材虽非极品柘木,只是南岭桑木,但经此公输氏祖传之法炮制,承那槊锋冲阵之威,倒也足矣!”
数日后,一支纹理细密、触手温润坚韧的槊杆静静置于阴凉处,等待着与槊锋的完美契合。
一月后,丹徒码头。
一艘高悬琅琊王氏大旗的楼船缓缓靠岸,吃水极深。
船板落下,沉重的木箱被力夫喊着号子抬下。箱盖掀开,里面是排列整齐、闪烁着冷硬光泽的上品钢锭。
这是王凝之几乎掏空家底,通过父亲王羲之的人脉,从江左铁矿与精炼第一世家——会稽孔氏手中购得的百斤精钢。
东晋虽然也实行盐铁专卖,但是朝廷的律法终究管不到士族的庄园,这会稽孔氏也不知是从哪里走到狗屎运,庄园之中,恰恰发掘出了大批铁矿。
其自己也是用之不上,只能卖掉,江左铁器走私的生意,一般都有会稽孔氏的影子。
随船而至的,还有王羲之搜集而来数根百年老柘木,根根粗壮笔直,纹理如金丝,正是制作顶级槊杆的绝品。
琅琊王氏自王敦之后,拓木全无,也不知王羲之是从何寻来。
王凝之不知道的是,这几根拓木,是王羲之用那册《兰亭集序》,从谢安手中换来。
“孔氏之钢,确乃江左翘楚!”
张黑查验过这批钢锭的成色之后,不由点头称赞。
有了这条稳定的供应渠道和王羲之的背书,王凝之打造精良军械的命脉暂时无忧。
然而王凝之心中那簇自主炼钢的火苗,却从未熄灭。
前世曾看过奇书《天工开物》,其中所记关于“生熟炼铁”、“灌钢”的篇章,倒是不曾忘记。
丹徒城东,新建的炉场烟囱高耸。
炉膛由王凝之亲自设计改良,采用特制的耐火砖石砌成,结构迥异于此时常见的土窑。
最引人注目的是炉旁那架巨大的双洞活塞式风箱——此乃王凝之根据模糊记忆,与城中最好几位的木匠皮匠反复试验、失败数十次后,才勉强复原出的唐宋时期才出现的鼓风神器。
强劲而持续的风力被鼓入炉膛,炉火温度远超寻常。
开炉之日,烈焰冲天!
王凝之亲临炉前,望着铁水在炉中翻滚,心潮澎湃。
理想虽然丰满,现实总是骨感。
首次出炉的所谓“精钢”,质地不均,杂质颇多,仅勉强可锻农具犁铧。这巨大的投入与微薄的产出,令负责此事的刘礼愁眉苦脸。
但是王凝之并未气馁,每日必亲临现场,严令工匠记录每次配料、火候、鼓风时长。炉火昼夜不息,汗水和钢水一同流淌。
一月之后,随着经验的积累和工艺的微调,出炉的钢材终于一次比一次纯净坚韧,虽仍逊于孔氏精钢,但用于打造普通兵刃甲片,已绰绰有余!
此外,王凝之深知,除了军备,军纪军心亦是重要非常。
新建的校场上,喊杀声震天动地!
原王氏部曲与刘氏降卒混编一处。李彝、孙博等老兵被擢升为队正、都伯,按照王凝之亲自制定的严苛操典,日夜操练。
“举槊!刺!”
三百名精选壮卒,身披新发下的半身铁札甲,手持丈八步槊,随着口令,动作整齐划一,如林推进,槊尖寒芒闪烁,杀气腾腾。
五百刀盾手,左手持蒙皮大盾,右手握环首直刀,演练着劈砍格挡,步伐沉稳,力求在战场上结阵如山。
三百弓弩手则在专门的靶场,由军中老射手指导,练习开硬弓、射劲弩,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最瞩目的当属那一百五十骑槊骑!
三十名最魁梧的武士与战马,披上了由孔氏精钢与自产钢片混编打造的重甲,人马皆笼罩在钢铁之下,只露双眼,行进间甲叶铿锵,宛如移动的铁塔,冲击力令人望而生畏。
余下的一百二十骑则为轻骑,人马披挂轻便的皮甲或锁子甲,机动灵活,负责侧翼掠阵、追击掩杀。
兵仗库内,崭新的刀枪剑戟、弓弩箭矢堆积如山;库房外,辎重营的民夫正将一袋袋粮秣装上大车。
短短三个月!王凝之近乎以挥霍的姿态,将那抄没四姓所得的百万浮财,如泼水般消耗殆尽!
其成果是铸就了一支精锐之师。
全员披甲!
含一百五十骑兵(三十重甲铁骑,一百二十轻骑);三百长槊步卒;五百刀盾甲卒;三百强弓硬弩手。
共一千三百精锐战兵。
辅以七百辎重辅兵(含工匠、医士、马夫、民夫),全军规模竟由最初的五百骤增至两千余众!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军容鼎盛,已初具强军气象。
然而,代价亦是空前的。
王凝之望着刘礼呈上的、已然见底的府库账册,指节微微发白。
不仅百万浮财消耗一空,为购入孔氏精钢、拓木,更是挪用了部分预期中的秋税,甚至还想琅琊王氏本家拆借了一笔不小的款项。
若此番北伐不能建功立业,掠夺回足够的战利以填补亏空……其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殷浩的调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