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空洞
推开一扇又一扇隔门,眼前之景换了又换,在凄清的张府穿梭近半个时辰,宋无阳也感到有些疲惫了。
“师父,我不行了,我得歇会儿。”
来到一间摆满卧榻的房间,宋无阳随意一坐,掐了个“冻”字在墙壁上,屋内温度骤降,说话间有冷气呼出。
“把屋子弄成这样,小心人家找你麻烦。”陈修广的金身褪去耀眼的金芒,长时间的显现,导致其变得黯淡。
“还不知道这屋子是凭空冒出来的,还是张老爷本家的,无所谓啦。”
陈修广摇头苦笑,没再接话,而是漂到外间游视了一圈。
他想要确定一件事。
果真,等他按照原路返回时,已不是宋无阳所在的那间……
宋无阳正感受着沁心的凉气,腰间葫芦抖了三抖。
“咦,师父?”
“别走了,在这儿待到天亮吧,正好还有床榻,能躺下歇息歇息。”
陈修广挤出几个气泡道。
“可张老爷不是说,天亮之前必须得回到原来的屋子?”
“不必了,咱们想回去应该也回不去了。”
随后,陈修广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告诉宋无阳。
“传送?”
宋无阳眼中掠过一丝惊色。
“不错,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每次打开屋门,都会随机传送到一间屋子,一路过来,类似的房间见了不少,我猜应该不只是类似,其实就是同一间屋子。”
“咱们只是在数十间屋子里传送来传送去罢了。”
有一点陈修广倒是不明白,按张老爷说的,他们是可以回到原本的房间才对,可这半个时辰里,有几间屋子起码见了三四次,可却再也没见过他们来时走过的张府大厅以及几间堂屋。
就好像,有意把他们困在这里一样。
“话说,第一世那走不到头的隧穴道观是不是也是这个原理?”
他忽地想到那麻脸老道士。
那时洞穴里太暗,相似的地方又太多,准确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不过现在想来,是不是和张府现在的情况有些太像了。
“那好吧,都听师父您的。”宋无阳听了陈修广一席话,也不担心能否出去,反正他和师父在一起,再怎么说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正好我也困了,睡一觉先。”
说罢,他便撤去字诀,倒头扑在洁白整洁的床榻上。
“跟你说说而已,还真睡上了?”
陈修广瞧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倍感无奈。
“算了,我也睡会儿吧。”
虽然宋无阳不必再去探索,但他不一样,利用金身的特性,他可以做到类似分身的效果,用来探路再适合不过了。
只不过他需要休憩调整一会儿罢了。
………
………
………
“阳儿,快醒醒,起床帮你爹干活去。”
如春日暖阳般轻柔的问切爬上耳边,宋无阳双眼似睁非睁,眼皮像被沉重的铅块坠着,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细缝,朦胧的视线里,周遭景物都被温煦的阳光氤氲上一层毛边。
“娘?”
分叉的发梢扫过鼻头,熟悉的皂角味扑面而来。
是他娘亲。
“娘什么娘,睡昏头了?快起来快起来。”宋氏掀开薄被,一夜积存的热气瞬间流失,清凉的感觉弄的他不太舒服。
半推半就穿好衣,走过熟悉的房门,瞧着屋内熟悉的陈列品,宋无阳脑壳一阵昏疼。
冥冥之中,他感觉好像忘了些什么。
“来,去后房打些酒来。”
画风一转,不知不觉便到了酒馆。
酒馆里人来人往,菜、酒不断,他爹指派他,他便马上照做。
实打实的日子,没有花里胡哨的神魔鬼怪,也没有天马行空的法术。
日落西山,该打烊了。
“儿啊,若是再落榜,咱也不读那破书了,帮爹好好打理酒馆就好。”
夜晚,父子独处,独属于男人之间的对话。
“落榜?”
宋无阳愣了下,脑中闪过一丝电光,像是脱落的插头重新接上,确有几段画面跑过。
“怎么,这么快就走出来了?前几天不还伤心欲绝的。”
宋香元笑了笑,想起他那要强的儿痛哭流涕的样子,就忍俊不禁。
小时候教他识字时,一晚上也记不住几个,那时起,他就该知道,宋无阳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奈何他还是希望家里能出个有出息的儿。
童试接连失利,宋香元早就放弃儿子去走仕途。
安安稳稳过日子,家里又不差银子,没必要去钻那牛角尖。
听父亲讲话,宋无阳无任何异议。可每每听起时,潜在中又感觉很不舒服。
或许是…我还没从落榜中走出来吧……
“咳咳咳——”忽地,宋香元咳嗽几声,震得肋条生疼。
“爹?”
宋无阳这才发现,他爹的面色很差,晦暗,缺乏光泽,眼周暗沉,唇色偏淡,本就不长的头发也有了脱落的趋势。
“爹没事,哦对了,明天不用来酒馆帮忙了,你跟你娘也说声,我自己忙得来。”宋香元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目光多有闪躲。
“哦……”
“来,阳儿,吃了这碗肉就睡觉去。”
宋氏搬来一碗鲜血淋漓的肉块,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其搬碗的右手上,原本五根手指只剩下三根。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忘了喂给宋无阳血食,他便失了控乱咬,宛如一条发了疯的野犬,父亲又在酒馆忙碌,宋氏独自面对发疯的宋无阳,阻拦未果,被咬去了手指。
从那时开始,便给宋无阳加大了血食的量,以避免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强忍着腥味,勉强囫囵吞食而下,宋无阳怀疑,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是怎么吃这么多年的。
“我吃完了,娘。”
瞧着母亲缺失的手指,他心头一阵酸涩与愧疚。
宋氏似察觉了目光,用另一只手捂了捂断指处,转移话题道:
“好嘞,你早休息,道长说了,每月都要去调和一碗符水喝,上月你去参加童试没捞着,这月可不能再耽搁。”
宋氏轻声嘱咐,随即叩门离去。
深夜,平躺在卧榻上仰视房梁,宋无阳闭目入睡。
不出所料,他来到了梦境中。
静如明镜的水面,熊熊燃烧的梅花树……
漫步在无垠的空间内,宋无阳莫名觉得有些空虚。
“奇怪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无阳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
读不进去的书,干不完的活儿,吃不尽的生肉,睡不醒的梦。
平淡不过的生活,宋无阳知道他该知足,可心里总是感觉缺些东西。
这日,走在闹市中。
三两儒服秀裙的书院学子经过,引起众人围观。
“快瞧是长治书院的学生。”
“哎呦,仪表堂堂,气质非凡,不愧是咱城里最好的书院。”
宋无阳闻声也将视线挪过去,若有若无间,与队列中一风华绝代的女子对上眼儿……
继续向集市深处去,路遇一鱼摊,摊位老板是宋家的老熟人,跟宋无阳还算熟络。
他正拿着银亮的刀口,杀鱼刮鳞。
近日来,他爹的脸色越来越差,宋无阳有心无心,既然来都来了,那便临时决定买条鱼回去给他爹补补。
明明就是个做厨子的,却连条鱼都不舍得吃。
“哟,这不是留生吗,买点啥?”
“来条草鱼吧。”
“行嘞,对了,你叔我新捞了些柳条,待会儿一并给你捎上,正好拿回去给你爹当下酒菜。”
“谢谢叔!”
“欸,客气啥,小意思。”
离开后,宋无阳低下头观察竹篓中的鱼,想看看新鲜与否,活泛不活泛。
脱离了水,却意外的没有乱蹦。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竟有一瞬感觉一筐的鱼与自己对上了眼。
鱼眼也不是无神呆滞,而是灵动十足。
像是人眼。
只不过宋无阳并未放在心上罢了。
提着一竹筐鱼,踏着轻快的步伐,行走在前往酒馆的路上。
已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过帮忙,说实话他还有些担心他爹。
都说越老越不能出力,怎么他爹还反着来呢。
“留生?”
走着走着,一粗犷的嗓音平白吼了一声。
“王叔?”
是隔壁家的王老汉。
他当即放下了竹篓。
“怎么了王叔,有事吗?”
“没事,就是好几个月不见你爹酒馆开门了,想问问怎么个事,你爹身子没问题吧?”
说来也怪,每天早上他出来赶早市,都能碰上宋香元,可待想要小酌一杯时,酒馆却门窗紧闭,严实得跟个方盒子一样。
“好几个月?没开门?”
宋无阳闻言,则彻底呆住了。
心中顿感不妙。
“欸欸,留生!你的鱼!”
“给你了王叔!”
连鱼都顾不上拿了,拔起腿便向酒馆跑去。等来到酒馆不远处驻足下来,已是气喘如牛。
没等靠近,一股冲鼻的骚味便窜上脑壳。
隔着一扇木门,宋无阳歪头贴上去,屋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啊~宋郎,你轻点~”
“你个磨人的小妖精,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男女交媾的淫荡声历历在耳,听得宋无阳面色铁青。
………
从日上三竿到月至中天,拖着沉重的身躯,宋无阳跌跌撞撞走在广天城内。
难以想象,自己的父亲竟会做出那种事。
他家的条件,纳个妾不成问题,但是背着他们母子俩,酒馆也不营业,如此行径让他理解不了。
霎时,他心中的缺口更大了。
他困倦得眼皮打架,却不想入睡。
他不想再回到那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一味地向远方走,漫无止境,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如同活死人般。
这种日子他受够了。
夜渐浓,熬到头,疲惫不堪的眼眸终还是闭上。
不过,他身体上的行动却尚未停止。
街道、水面,两景不断交替,只是埋头走啊走,走到青色步履下磨出个小洞,直到脚后跟与地面直接接触摩擦时,火辣的疼痛才将他拉回现实。
此刻,太阳悄无声息爬上天幕。
咕噜噜——
宋无阳的肚子响了。
他打算找些东西吃。
环顾四周,周遭建筑颇显陌生。
忽地,有一股香气扑鼻,勾得宋无阳脚步轻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扯着衣角往一边拽。
循着味道一路过去,只见蒸汽四溢,一家门头前排满长队。
是家包子铺。
欣喜的是,他听说过这家包子铺的名声,在广天城算是小有名气。
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所在地。
“呵呵,居然走到了城北……”
等排到宋无阳时,他已经饿的不行,买了五个猪肉大葱的肉包,随意在街头找个儿空一坐,便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
“嘶哈——”
新鲜出炉的包子哪能这么吃,理所当然地被烫了一下。
上颚与舌尖上,立刻生起红泡。
“小兄弟,慢些吃,别噎着。”
一阵斜风吹过,一穿着破烂的老道赶着风劲摸过来。
打眼一瞧,面黄肌瘦的,不用猜也知道是个几天没吃饭的主儿。
“要饭上一边儿去,别打扰我吃东西。”
宋无阳招手驱赶道。
“嘿,你这小家伙,谁说我是要饭的!”
咕噜噜——
李半仙刚寻思教训两下这臭小子,但他几尽干瘪胃出手打断了他。
‘害,我李半仙居然也有今天!’
逼上脸的气儿硬生生压了回去,转头挤出一个笑脸,说道:
“小兄弟,我观你面相,你最近一定是遇上了糟心事,老道我帮你算一算,给你支个法子,我也不收你铜板,给我个肉包吃就行。”
“你想吃肉包?”
李半仙猛点头。
宋无阳讥笑一声,眼神中满是戏谑。
“还不是臭要饭的。”
“我…”李半仙欲言又止,却又无可奈何,“对对,我就是要饭的,求您大人有大量,施舍个包子吃呗。”
听李半仙扯话,宋无阳眉头皱成一团,绝情回道:
“不给,滚。”
本来吃饱了肚子心情稍好一些,被这要饭的一搭话,着实埋汰。
…………
“嗯…呜……好吃,好吃。”李半仙单手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口便咬去三分之一,“十里香包子铺,名不虚传啊,老道我在城北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吃呢。”
任糟老头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反正宋无阳懒得搭理他。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宋无阳没有坏心眼,还是把肉包递给了他。
“小兄弟,你说句话啊。”或许觉得二人有了肉包之情,浑身恶臭的老道毫无边界感地凑上来。
“去去,熏死我了,离我远点。”
“啧,小兄弟,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别让它坏了你我的情义。”
闻言,宋无阳瞥了老道一眼,方才他说瞧自己遇上糟心事,还以为是为了凑近乎随口一说。
‘有点本事啊……咦?’
正这么盯着李半仙满是褶子的脸庞,他越看,越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可,是在哪里?
目光向下,他注意到李半仙的手臂。
一只拿着包子,另一只自然下垂,无论李半仙上半身其他肢体怎么活动,那只手臂都纹丝不动,好似钉住了一般。
骤然间,他灵光一闪。
“喂,你那只手臂是不是假的啊?”
“欸?小兄弟好眼力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说着,老道用嘴叼住半截肉包,将左臂整条卸了下来。
“老道我也略通机关之术,这假臂是老道我自己做出来的,少有人能分辨出来,小兄弟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面对宋无阳突然道出的事实,李半仙诧异问道。
他行走江湖,真话一半,假话一半,左臂假肢中藏了不少机关,手指藏油火、暗格放箭、掌心磁石……靠这一手,糊弄了不少人。
他还什么没干,便被一眼识破的情况,少之又少。
“对啊,我是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