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漆木缘
西周末年的豳地,秋阳正把渭水支流的河岸染成金褐色。十六岁的漆女阿衡蹲在河畔的漆树林里,指尖刚触到树身渗出的乳白汁液,就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得缩回手。
“这棵漆树是我家的。”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阿衡回头时,正撞见他腰间悬挂的青铜短刀——那是士家子弟才有的器物,刀鞘上錾刻的卷云纹在秋光里泛着冷光。
少年叫伯阳,是邑中司工的儿子。他蹲下身,用骨匕轻轻刮下漆树皮层下凝结的暗红树脂:“要等霜降后,汁液才会变稠。”阿衡看着他指尖沾着的红痕,像极了去年祭祀时,巫祝在神主前泼洒的牲血。
豳地的漆树林是周天子的采邑,每年都有匠人来此督造漆器。阿衡的父亲是个漆工,专做盛放黍稷的豆形漆盘。她常在作坊里帮着研磨矿物颜料,朱砂的红、石绿的青,混着漆液的腥气,在日光下晕成层层叠叠的色块。
三日后的市集上,伯阳递来一只巴掌大的漆盒。盒盖内侧用金粉画着两只相抵的鸟,尾羽拖成长长的弧线,像极了作坊梁上缠绕的藤蔓。“这是‘共命鸟’,”他声音压得很低,“传说它们共用一个巢穴,一只飞远了,另一只便会守着等待。”
阿衡的指尖抚过漆面,光滑得像初春解冻的河面。她想起父亲说过,上好的漆器要经百遍髹涂,每一层都要在阴干室里待足七日,才能在阳光下泛出琥珀般的光泽。
入秋时,邑中传来消息,周天子要在镐京举行大搜礼,各地需选送能工巧匠。司工点名让阿衡的父亲去督造祭祀用的漆俎,伯阳则要随父押送贡品。“大搜礼要持续三个月,”伯阳在漆树林里等着她,手里攥着块青黑色的漆木,“我刻了这个。”
木牌上是两只交缠的夔龙,龙身蜿蜒着绕成一个环。阿衡知道,这种纹样只有祭祀礼器上才能用。她把自己研磨的朱砂粉包好递过去:“在镐京若要修补漆器,用这个更鲜亮。”
送他们离开的那天,阿衡站在漆树林的高坡上。伯阳回头时,她举起了那只漆盒,阳光透过盒盖的镂空花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队伍渐远,青铜车轴滚动的吱呀声,混着风穿过漆树叶的沙沙声,在河谷里荡出悠长的回响。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父亲托人带回消息,说伯阳在镐京的作坊里帮着改进了漆木的干燥法,让贡品提前半月完工。阿衡在阴干室里辟出一角,开始做一只漆盘。盘心用石绿画了片漆树林,她特意在最粗的那棵树下,画了个小小的人影。
腊月初,工坊突然被士兵围住。领头的官吏摔碎了父亲刚做好的漆俎:“祭祀用器怎能用民间纹样?”阿衡才发现,俎面边缘那圈缠枝纹,是她偷偷加上的,和伯阳画的共命鸟尾羽一模一样。
父亲被押走时,指着阴干室里的漆盘:“告诉伯阳,漆液要阴干,人心却要向阳。”阿衡抱着那只未完工的漆盘,躲在柴房里哭了整夜,泪水滴在漆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痕。
开春后,镐京传来消息,大搜礼上所用的漆俎因纹样不合礼制,司工被问责,伯阳一家被贬去西鄙戍边。阿衡攥着那块夔龙木牌,在漆树林里坐了三天。树液开始重新流动,乳白的汁液顺着树皮的裂痕渗出,像一道道凝固的泪。
她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独自处理漆料。把漆液和桐油按比例调和,在日光下搅拌得泛起白沫,再盛入陶瓮密封。阴干室里的漆盘渐渐积起了三十层漆,每一层都藏着一个念头,像树的年轮般默默生长。
秋分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来到作坊,递过半只断裂的漆盒。盒盖内侧的共命鸟只剩下一只,另一只的位置留着浅浅的刻痕。“伯阳在戍边时,为了护着这批漆器,被西戎的箭射中了。”士兵声音发哑,“他说,让你看看这个。”
阿衡把断裂的漆盒拼好,在空缺处用金粉补画了半只鸟的轮廓。她想起伯阳说过,共命鸟离了彼此便活不成。可现在,她要让这只鸟独自守着,像守着一片不会落叶的漆树林。
三年后的春天,新继位的周天子下令寻访各地工匠。阿衡带着那只补好的漆盒和未完工的漆盘,跟着征召的队伍往镐京去。路过漆树林时,她折了根新抽的枝条,插进腰间的布袋里。
在镐京的作坊里,她见到了伯阳的父亲。老人指着一堆废弃的漆料:“伯阳临走前,说你调的漆液里,有豳地阳光的味道。”阿衡打开漆盒,阳光穿过补画的金粉轮廓,在地上投下完整的光斑。
她最终没有再嫁,而是留在了周天子的漆工房,专做祭祀用的漆器。人们说,她做的漆盘上,那片漆树林里总有个等待的人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对着远方伸出手去。
每年霜降后,阿衡都会回到豳地。她会在那棵最早相遇的漆树下,埋下一层新调的漆液。多年后,有人在树根处挖出一块暗红色的硬块,断面隐约能看见层层叠叠的纹路,像极了两只交缠的鸟,在时光里凝成了永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