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初十。
颠簸数日，陈子龙终于睡下了个囫囵觉。
日上三竿，他才悠悠转醒。
待洗漱穿戴完毕走出院子，今天已经约好了去拜访在苏州的故友忘年交周顺昌。
虽然已经抱上了一条粗壮的大腿，但以孙承宗内阁大学士的身份，面对一些小事反而多有不便。
其他关系也必须走动，本来就是生死之交，自然要多巩固巩固感情。
向孙承宗和孙棠知会一声后，陈子龙便乘着马车离开。
周家府邸在孙府不远处，京师查的严格，所以陈子龙只提了一盒从松江特意带来的辽参，带了一个马夫和文书曹明远作为随从。
此外，已经来到孙府与众人会和的黄宗羲也跟着随行。
在传播魏忠贤的十大罪名和搜集空白奏疏案的证据时，周顺昌出了大力。
虽说都是自己人，但于情于理也要带着黄宗羲一同感谢一番。
周顺昌早知陈子龙今日要来，特意休沐一天在家中等待。
马车开出孙府，陈子龙将头探出马车窗外，京城的民生景象相比起别的地儿好上几分。
秋意正浓，过往的百姓呼出白雾般的气息，大街小巷里漫溢着市井烟火。
前门外的米市大街铺陈着金灿灿的稻谷堆，头戴毡帽的粮商与推独轮车的脚夫讨价还价，骡马驮着新收的玉米棒子，碾过青石板上零落的银杏叶。
鼓楼斜街的茶棚下，穿短褐的乞丐蜷在热气腾腾的饽饽摊旁，眼巴巴望着刚出炉的栗子面窝头，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雾裹着香甜，与隔壁卤煮火烧的浓香在秋风里纠缠。
陈子龙的马夫是松江人，曹明远对京城也不甚熟悉，三人只知道周府的一个大概位置，却在兜兜转转没有找到。
那马夫紧张地脑门沁汗，对着陈子龙连连告罪。
“无妨，小曹，你且去问一下路。”
曹明远下了马车开口一问，那路人立刻露出了恍然之色。
“你说的是周郎中他家啊，过了那条巷子左拐便是。不过这个时辰，你们怕是见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
那人却没有回答，曹明远虽感疑惑，也只好在道谢之后登上马车指路。
等到了周府门口，他们才明白那人所说的‘见不到’是什么意思。
周府的大门外面，挤满了各种排队的奴仆和小吏，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吏部功考司郎中，直接掌管着县令，知州这等级别的官员的考评成绩和升迁速度，权柄之大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也。
门口的两个差役费力地推脱着，尽管周顺昌已经一再宣布不收礼，家门口依然门庭若市。
大部分六七品的官员的存着如此心态：周大人可以不收，但我不能不送。
在人声鼎沸中，曹明远好不容易才挤上前去，递上了陈子龙的名刺。
“我家大人今日有重要客人，不见客，不见客！”
那差役下意识地想摆手拒绝，却撇见了曹明远手上拿着的名刺上写着‘陈子龙’三个大字，立刻改口道。
“我这就去通禀我家大人！”
不一会儿，本来就喧闹的人群更加激动了。
“周大人！周大人！我家大人说一定要把这上好的虎鞭送给你补补身体。”
“周大人，这绸缎是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
只见在一片讨好声中，人群自觉给让出一个道路。
下了马车的陈子龙看到了阔别一年之久的周顺昌。
他的鬓间多了几根白发，身形依然硬朗，用洪亮的声音开口道。
“懋中，别来无恙！”
“蓼洲先生！风采依旧啊！”
陈子龙大步向前，热情回应。
循着声音，众人看向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只见他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和周顺昌一同走进了周府。
“这是哪个阁老家的公子，竟有如此大的排场，让周大人亲自迎接。”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周府门口的众人展开了对那少年身份的无尽猜测。
“我在京城就听说你高中了南直隶乡试解元，还没来得及为你庆贺，想不到你人就来了京城。”
周顺昌与陈子龙常有通信往来，虽相隔千里，但却没有陌生之感。
“等到春闱过了，你去翰林院自然是最好。若是去不了，干脆就来吏部。”
“你这等才干，一来便是主事，等到好好干上两三年，升个员外郎也不是难事！”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保养品。
虽然吏部事务繁忙，周顺昌却满面红光，比之前在苏州精神了不知道多少。
“好啊，有蓼洲先生在的吏部，懋中自然求之不得！”
陈子龙笑着应下，紧接着让黄宗羲递过一盒精美的礼盒。
“辽东的野山参，好不容易弄来了一点，给老夫人养养身体。”
“哎呀！我平日里自是不收礼。”
“宗羲是我的学生，蓼洲先生你为他父亲的冤案上下奔走，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论如何都要表示一番。”
黄宗羲闻言，顿时感动得俯首便拜。
“哈哈哈，好吧，老夫就为你破这一回例子。”
周顺昌挥手让长子周茂兰接下。
两人都是生死之交，他也情知陈子龙的确家财万贯。
更何况他的老母亲年事已高，这等补品对于老人家的身体大有补益。
正在陈子龙等人与周顺昌相谈正欢时，苦苦等待的阉党也终于得到了自以为确切的消息。
“皇上不但没有奖赏他，还发了真怒？斥责了他们二人？”
听着田尔耕的报告，魏忠贤畅快地站起。
“回禀厂公，司礼监王公公传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田尔耕兴奋地回答道。
“好啊，只要这陈子龙没有圣眷，一切都好办！”
他们所说的‘王公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不知不觉间，为了一个小小的举人，阉党东厂，锦衣卫，司礼监三大巨头齐出。
在田尔耕的回忆中，这种重视程度只有在当年面对杨涟左光斗等人时出现过。
“让咱们的人布置齐全，等他从周顺昌府上一出来，立刻抓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