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先开口与朱由检叙了两句师生情谊和几年前的回忆,之后话题很快转到了政务大事,进而转到了阉党。
朱由检笑呵呵地转向陈子龙,语气一转,冷笑说道。
“陈子龙,你在高苑做的好嘛,一枪打死一个番子,狠狠地挫了阉党的锐气。”
帝王相召,乾清宫密不透风,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此时宫内只有朱由检,王承恩,孙承宗,陈子龙四人。
朱由检说完,就没有人再言语,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即使昨晚已经在孙府演练过这等情况,陈子龙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沁湿,半边屁股也脱离了椅子,倒头便拜。
作为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帝,臣子的态度有时候比事实还重要。
先滑跪认怂再说。
朱由检的脸上微怒,但没有急着发作,静静地等待陈子龙的回答。
孙承宗坐在椅子上,久经风雨的他心中不由得也替陈子龙紧张起来。
他毕竟是孙家的救命恩人,小孙女还如此喜欢,更何况还献出了平辽五策和经济之法。
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孙承宗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
他的心里已经盘算好,等到这件事情的风波过去,陈子龙考完春闱点了进士,就将其收为关门弟子认真培养。
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让继承他的关宁防线和内阁的衣钵。
但如今,随着朱由检的一句问话,所有可能都变成了不确定。
帝王一怒,血流漂橹,即使是年轻天子也不例外。
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能做的就只有给你一个直面天子的机会,剩下的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孙承宗盯着陈子龙的背影想道,此时他开口只会引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学生确有一把西洋火器,学生罪该万死!”
陈子龙先是连连磕头,见他直接承认,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一股玩味的表情。
一般情况有把柄是一件坏事,除非你的把柄在皇帝手上。
“但学生一片坦荡之心,苍天可鉴啊!”
“这么说,你打死朕的东厂番子,朕还要封你一个忠贞不贰的名号吗?!”朱由检似是动了真怒,对着陈子龙斥责道。
“学生不敢,但此时之东厂,恐非陛下之东厂,此时之锦衣卫,恐非陛下之锦衣卫。”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子龙也豁出去了。
“许显纯伪造证据,私自抓捕朝廷县令,背后必有他人指使,形同谋反!既为天下之反贼,当人人得而诛之!”
“学生不才,愿为陛下诛贼!”
朱由检的面部表情一再变化,阴晴不定,时不时将目光看向窗外。
那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方向,此时的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水雾将大殿笼罩。
陈子龙所言句句戳心,符合朱由检的心声。
试问一个十六岁的年轻皇帝,怎么可能不想大权在握,对臣子如臂指使呢?
杀了一个皇帝派出的东厂番子,那是蔑视皇权,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如果杀了一个东厂提督私自派出抓捕县令的番子呢?
这其中的关系就很微妙了。
“许显纯乃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切实证据,朕还要治你一个诽谤之罪!”朱由检不见兔子不撒鹰,依旧板着脸训斥道。
“愿呈陛下!”
陈子龙从手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高苑县衙和济南粮道的文书,此外又抛出一个天启六年的空白奏疏案的证据。
经过多方拼凑寻找,黄宗羲之父当年被逼自杀的真相也渐渐明晰。
敢用空白奏疏陷害朝廷大臣,也是大罪一桩。
王承恩上前接过,检查后呈给朱由检。
两桩冤案直指许显纯,朱由检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他终于动了杀意。
“你确没有存一丝私心?”朱由检最后一问。
“不敢隐瞒圣上,学生确实存有私心。”
“大胆!”王承恩指着陈子龙斥责道。
“回禀皇上,臣本欲进京赶考,在山东高苑路遇孙棠姑娘,心生爱慕,故不顾一切施救,还望皇上降罪!”
陈子龙故意犯傻,一五一十地交代道。
这也是昨晚商量好的内容。
孙承宗眼见孙女看陈子龙的眼神都快溢出水来,也只好默认。
目前来看,陈子龙的一切都太过于完美了。
其大搞营田所,救助灾民,民心极好。有经济之才,官官拥护。
反对阉党,私德无亏。南直隶乡试解元,博学多才。
皇帝如此完美是圣君,你身为人臣如此完美想干嘛?
所以陈子龙此时出言,乃是给自己扣上一顶少年心气,年少轻狂,鲁莽行事的帽子。
有缺点的臣子对于皇帝而言才是可用的臣子。
“哈哈哈哈哈!”朱由检这才放声大笑,同时看向孙承宗。
“孙师傅,陈子龙所言非虚也?”
“回禀陛下,小孙确与陈子龙互有情谊。”孙承宗捏着鼻子同意。
“既然互有情谊,又同生共死。”朱由检也是少年心气,立刻说道。
“朕为你们赐婚,择个黄道吉日结下良缘如何?”
“谢陛下隆恩!”
孙承宗和陈子龙不约而同的跪拜谢恩。
等待孙承宗和陈子龙退下后,朱由检攥着两份铁证如山的线索,对身旁的王承恩说道。
“王大伴,你替我拟一道旨意。”
朱由检从龙骑上站起,一字一句地说道。
“召回曹化淳,留京备用。”
“遵旨!”
王承恩也激动地跪下,曹化淳是他的恩主,把他从小太监一步步提拔上来。
魏忠贤掌权后,将其驱逐出北京,发配至南京代罪。
陛下要召回他,应当是下定决心要与阉党决裂了。
宫殿外,孙承宗在前面走着,陈子龙有意落后半步。
灰青色的天幕低垂,细雨如雾般笼着紫禁城的琉璃瓦。
雨丝在朱红宫墙上洇开深浅斑驳的水痕,仿佛丹青画卷被濡湿的绢帛。
忽而云隙裂开一道金芒,光柱斜斜刺破乾清宫檐角的脊兽,鎏金螭吻瞬间迸溅出碎星般的光晕。
层层叠叠的黄瓦被镀上流动的金箔,连雨水冲刷过的汉白玉栏杆都泛起温润的珠光。
“天晴了。”陈子龙抬头看去,不由得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