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四面八方的快马送来六百里加急,汾州府失陷的消息传入京城。
先前虽然流寇闹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但始终局限于陕西一隅。
无论是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对于京师之人而言都特别遥远。
如今数万农民军猛不丁地就过了黄河,攻克晋中一府六县,兵锋直至太原。
要知道,太原不仅是链接西北边疆和京师联系的枢纽,从晋中横跨太行山,便可直达大同,而大同距离京师不过数百里。
战事的重要程度陡然提升。
第一封六百里加急还没有捂热,第二封六百里加急接踵而至。
原来是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从年初开始病重在床,已多日无法视事。
陕西三边总督,不仅统辖陕西全省军政和边防重事,战时还可干涉民政,是妥妥的实权派。
督师和五省总理这种区域性地方官不出,陕西三边总督就是仅次于内阁大学士高级官员。
其位不可一日缺失,崇祯皇帝闻讯立刻召开了御前内阁会议,几位阁老悉数亮相,入皇极殿内议事。
内阁首辅施凤来名义上地位最高,反而来的最早,畏手畏脚,生怕惹了圣上不喜,再扣上一顶阉党余孽的帽子。
随后温体仁和周延儒二人并肩而行,一同赶到。
跨进殿内时,温体仁比周延儒略微领先半步,原先那身礼部侍郎的官袍也已经换成了更深红更耀眼的礼部尚书官袍。
是的,朱由检在给了东林党一个春闱会元的大枣后,反手便将主持春闱的温体仁提拔为了礼部尚书,入内阁视事。
而周延儒作为内阁末位,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最大职能便是帮助少年皇帝制衡如日中天的东林党,所以他们二人是天然的同盟关系。
等了没一会儿,亓诗教和孙承宗也先后赶到。
“皇上驾到!”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年轻天子朱由检稳步而出。
眼光顺着声音和皆以明净汉白玉精工琢就的阶梯,五位阁老都齐齐往那高踞于七层丹陛之上的龙椅玉座上看去。
御座后方,髹金屏风雕盘龙踞于祥云间,张牙舞爪逼视着整个大殿。
而御座本身似以黄金熔铸,表面浮凸出翻覆流转的金色龙纹,铺陈着辉煌与绝对的掌控。
座顶那巨大的光晕,从最高处九龙藻井里透射下来的、如神迹一般的光束正好笼罩龙椅,金光流转喷涌,如同在烈焰里熔铸出的光环。
虽然只有二十,这位天子的权衡手段却是了得。
君不见这五位阁臣,代表了大明行政中枢的最高权力,却分为皇帝嫡系、东林党、齐党、阉党遗老四个派别,性格不尽相同。
施凤来谨小慎微,唯恐惹祸上身。
孙承宗德高望重,力压群臣。
亓诗教滥竽充数,只等荣休。
温体仁,周延儒等人则是新晋阁老,心存上进之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对着龙椅上的那位天子,五位阁老齐齐恭敬地行礼。
“诸位阁老都劳苦功高,王大伴,快快赐座!”
朱由检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疲惫和倦怠,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就想一堵四处漏风的墙壁,有太多的事务需要他处理
“遵旨。”王承恩得令,大手一挥便有几个宫人抬着靠背檀木椅走近。
一番寒暄后,朱由检接连抛出了第一个议题和第二个议题——围剿流寇,陕西三边总督的人选。
剿匪是必须要解决的,但在御前,几位阁臣对于流寇改剿还是改抚分歧甚大。
孙承宗,温体仁则力挺招抚,并且相应地主张提拔左副都御史杨鹤为陕西三边总督。
“孙师傅所言为剿,温先生所言为抚,寡人甚是难办啊。”
“应当是剿抚并用。”周延儒顺着朱由检的杆子补充道,“调潼关,豫西两镇精兵北上,调延绥标营东进,如此合围,高贼,王贼定然束手就请。”
“潼关之兵不可轻动!”须发皆白的亓诗教他听闻此言,当即反对道。
他在河南为官二十年,历任县州府乃至布政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河南的百姓困苦到了何种地步。
没有爆发陕西那般燎原烈火之乱纯属侥幸,一旦流寇入豫,那便是干柴遇烈火,一点即着。
“陕兵豫兵皆山高路远,补给不便,况贼寇四处流窜,在陕则须用陕兵,在晋则须用晋兵。”
孙承宗出言道:“倘若客兵进剿,去罢而贼乱又起,如此反复,绝非长久之计。”
“孙师傅所言有理。”得了一个大致的章程,朱由检微微点头。
“传旨下去,调大同,宣府二镇精兵南下围剿流寇。”
说罢,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周延儒和温体仁,转而将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左副都御史杨鹤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
如此两道命令,圣意就不难揣测了。
山西流寇威胁京师,必须铲除。
而陕北流寇地处边陲,可以徐徐图之。
看着明晃晃的谕旨,山西巡抚宋贤眉头紧皱,细数晋中的几个卫所和自己的标抚中营,旋即摇了摇头。
卫所兵早已烂透,标营的那数百家丁精兵平日里训练守城还像个样子
“流寇已成气候,是不是让王朴王大人南下出马?”
“差点把这武夫给忘了!平日里靠着姓范的,整个山西就他王麻子手里的具甲铁甲最多,皇命在上,他不上谁上?!”
宋贤颇为赞许地对师爷点了点头。
“传本官令,调大同副总兵王朴南下剿寇!”
几日之后,山西大同镇,副总兵王朴和一位长相富态的男子相对而坐,将一份军械军辎的清单递出。
那长相富态的男子打开一看,当即大喜过望。
“王将军真是个敞亮人,大军开拔之日,小人除一万两开拔银外,还当额外给将军送上三千两仪程!”
那富态男子便是晋商八大家之一的范家家主范永斗。
之所以如此大方,那是因为光光是将大同镇开拔南下的消息送往辽东,就值回了这一万多两银子,更罔论通过王朴这条线每年出手的大量铁器和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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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制度,乃仿元制而清贵胜之。今据《翰林记》、《殿阁词林记》并累朝《实录》剖其枢机:
太祖废丞相,析权于六部。成祖靖难后,日御华盖殿阅章奏,然军国万几,势难独断。永乐四年,诏解缙、黄淮、胡广、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胡俨七翰林直文渊阁,参预机密。时称“内阁学士”,秩不过五品,然常侍丹陛,得称“辅臣”。
仁宣之际:三杨(士奇、荣、溥)柄政,票拟权始立。凡章疏入,阁臣墨笔书处置意粘页脚,曰“票拟”,天子朱批照发(称“批红”)。是时司礼监未预,内阁实代相职。
正统至正德:天子冲幼或怠政者日增,司礼秉笔监掌批红,遂成“外相内珰”相制之局。天顺间李贤为阁老,尝捧奏疏诣司礼监求改批,内竖揶揄:“阁下欲效周公,奈我辈非成王何?”
嘉靖万历时:张璁、夏言、严嵩、张居正辈以九卿兼大学士,加三孤(少师、少傅、少保),晋三殿(中极、建极、文华),官至一品,掌部印(如张居正兼吏部)。时人讽曰:“昔日五品学士,今朝真宰相矣!”
文渊阁在左顺门东南,面阔七楹,悬“内阁诰敕房”、“制敕房”匾。中设三张檀案。
首相案:居东(称首揆),掌吏部、都察院事。
次辅案:居中,理户部、兵部。
群辅案:居西,协理刑、工、礼三部。
中堂置铜匦曰“章疏海”,昼夜有中书舍人轮守。内阁理事时,吏部司官持文牍侍立阶下,尚书亦需呵腰——虽无六卿名,而有统摄之实。
内阁职司有四要,首为平章政务,诸司题本入阁,按《六科条列册》拟批(正德间定制:凡死刑、钱粮、边警需联署)
次为草诏特敕,凡立后、建储、封爵、赦宥,御前受命缮黄榜。
备询经筵,学士轮值讲筵,进呈《圣学图》、《养正图》
东阁库藏前朝实录、玉牒宗谱,非圣谕不得启。然致命软肋在“不涉部务”,无直属吏员,票拟须经六科廊抄发。万历初高拱欲收六科于内阁,冯保谮于太后,竟罢官遣返。
观累朝阁臣,荣悴可鉴宦海:
杨士奇历五帝,执印廿一载,却贿遗“清风满袖归”。严嵩专票拟二十年,世宗称“阁老”,然抄家得黄金三万两。张居正夺情视事,九边将帅奏章皆署“晚生”,殁后遭劾至破棺戮尸
内阁正厅悬嘉靖帝御题:“代天理物”四字。然细绎之——代天易,理物难;御监易,御君难!此岂非嘉靖四十余年,十四任首辅血泪所凝乎?
太祖《皇明祖训》戒:“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故内阁虽握相权,而名实未符。如崇祯十七年间更迭五十阁臣,竟似弈棋。刘宗周痛陈:“天子以机务托阉寺,以威柄付内阁,犹刻剑舟端求渡江海也!”
结曰:文渊阁三寸票笺,可制六部虎符,不敌司礼寸毫朱批;建极殿一品冠带,能慑九边节帅,难敌君王片语天威。辅臣生死荣辱,在阁门启闭之间——此煌煌内阁二百年,实乃有相权而无相名,履薄冰而担丘山之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