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后金皇宫。
黄台吉端坐于龙椅之上,侧耳听着范文程、佟养性、马光远,石廷柱等人的奏对,时不时满意地点点头。
这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均为汉人出身。
相比起在八旗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满洲贵人,为了巩固皇权的至高无上,黄台吉更喜欢任用一些毫无跟脚的汉人为官。
例如帐下谋臣范文程便被他任命为内三院主持,实际为黄台吉的私人大秘,总管后金机要事务。
带兵打仗的佟养性被任命为乌真超哈都统,统领新组建的后金汉军,马光远,石廷柱等人各分领一军。
在他看来,后金之结症在于两条,第一便是丁口过少,熟女真,生女真,建州部,海西部等等想起来,可用丁壮不足十万之数。
即使后金全民皆兵,待战端一开,可用之兵不过数万。
一处战场尚能应付,一旦多线作战便相形见拙。
前年阿敏征朝鲜,带出去二十个甲喇三万人,辽东瞬间空虚,连长期被压制在东江镇的毛文龙都敢放肆入侵。
“明国虽然可恶至极,为朕之心腹大患,但这个六部制度还是不错的嘛!”黄台吉对着范文程说道。
若不是正红,镶红,正白,镶白等旗旗主反弹过大,六部和汉军这两套制度早就建立起来,又何至于设立乌镇超哈,内三院这般不伦不类的过度机构。
“回主子的话,明国之层层递进之朝廷,首重科举取士,我大金开国定号已久,自当开科取士,以揽天下之才。”
“好!”听罢范文程一席话,黄台吉心动不已,恨不得立刻推行,但兹事体大,却不得不同诸位旗主商议。
在诸多旗主眼里,即使是最开明的几个,也视汉人为猪狗牛羊,怎么可能允许开科取汉人为官,抢占旗人的权势呢?
“旗权改削!”黄台吉在心中暗暗想道。
借着阿敏被废的余威,此时的后金表面上皇帝大权独揽,可实际上,每次战争劫掠所获,还是各旗主瓜分,之后再分润到每个旗中丁口手中。
有奶便是娘,各旗中,将旗主与皇帝并列齐视者大有人在。
黄台吉这个皇帝的权势,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镶黄旗,正黄旗等上三旗对他的鼎力支持,而非皇权的专断权威性。
看着皇上愁眉苦脸,在一旁侍立的佟养性连忙送上一封最新的密报。
黄台吉伸手接过,定眼一看,愁眉顿消。
密报上一五一十写着两条重要消息,第一,便是一份从张家口出大明境内,秘密送到沈阳所有物资的清单。
一共是粮食两万八千石、铁甲四百具,绢布一万两千匹、还有一干辎重杂物,俱是当今最为紧俏的战略物资。
第二,是一封浓墨重彩的书信,信中详细介绍了因为陕西流寇东进,大同镇驻军分批南下,边境空虚的消息。
是的,在大明和后金两国已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时,大明国内依然有一批人不留余力的争当汉奸的身份。
“你这本家是个忠厚人啊!”黄台吉大喜过望抚摸着胡子,由衷地对着范文程说道。
“主子仁德天恩,明国百姓自然心悦臣服!”
范文程已经习惯于将自己代入鞑子的视角看问题,由衷地对黄台吉称赞道。
“主子,奴才有奏!”佟养性趁机献言。
“且说来。”
“山西糜烂至此,宣府,大同一带必然空虚。关宁被袁崇焕堵得如同铁桶一般,主子何不绕道蒙古,奇袭宣大,攻入山西一带!”
他虽然深得两代大汗信任,统帅一军乌真超哈,但始终由于汉人的身份无法真正融入高层决策,此时迫切的需要一个耀眼的军功。
“只是要通过蒙古林丹汗余孽残部一带。”范文程说出了他的顾虑。
“无妨!”佟养性麾下石廷柱满不在乎地说道。
“主子,只要拨出五千骑兵,配合奴才的乌真超哈右军,定能扫平不服的蒙古诸部落!”
“好!”
想要组建新军,增加中央权威,改革制度,无不需要巨量的银钱。
后金本身又没有制造财富的能力,发展过程无非是靠抢劫掠夺。
黄台吉当机立断,下令召集诸位旗主议事,就要被发动第二次对蒙古的西征。
黄台吉和范文程口中的范家财神爷,便是后世鞑子入关后被荣封为八大蝗商之首的范永斗。
此时此刻,宣府镇,张家口堡,一个巨大的商贸据点议事厅内,齐刷刷坐着八个身穿华服,满脸雍容华贵的商贾之人。
分别为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
为首的范永斗乃是“晋商八大家”中范家家主,在八人中权威甚重。
这些年,这八人组成的晋商团伙利用巨额财富,买通了山西全省的诸多官员,上至省级要职,下至县衙胥吏无不有所涉及。
凭借着这张遍布全省的关系网,范永斗搜罗了大量粮食,布匹,甚至军械,由张家口堡秘密处境运往辽东,以换取后金天量的银两。
甚至于主动给后金中枢发放高利贷,后金为其印制“龙票”以方便通行。
事实上,由于消息的滞后性,范永斗写给那封书信记载的农民军的活动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目前的局势远远比此更加严重。
崇祯元年,三月十三,王自用带一千五百老营组成的前锋奇袭距汾州府城汾阳仅仅只有几十里的黄芦岭关,击溃明军三千。
三月十四,高迎祥率诸部联军亲至,与王自用合兵老营四千,新营四万六千人围攻汾州府城。
三月十五,汾阳沦陷。
农民军打下汾阳城后,当即下令痛饮汾酒三天,扫荡全城。
无论富户或者平民皆被抢掠一空,汾州府尽成白地。走投无路的汾州百姓被迫裹挟加入农民军新营,高迎祥,王自用等部在几天内又扩张了两三万的人马。
流寇在陕西之时,虽然也势力庞大,但尚在州县一带活动,刚入山西不过半月,竟然就有一座府城沦陷。
消息一出,全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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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用传》
自用初号“紫金梁”,王嘉胤之甥。舅甥隙于崇祯四年,嘉胤刃伤其额,自是左目常覆赤帻。
乃收余烬合三十六营:“曹操”罗汝才献美妾联营。“八大王”张献忠歃血焚城隍庙。李自成执鞭称“闯将”
五年破霍州,自用登明伦堂戏曰:“状元笔(朱笔)点花名,今点尔等死期!”即戮生员八十于学宫泮池。然颇通笼络术,获前朝藩王女纳为压寨,伪称“端慧公主”,置女营督战。
六年济源山夜战,中邓玘毒弩。溃疮溃三月,临终召八大王嘱:“李闯似龙,尔似虎,当早决主从!”语毕创口爆裂,蛆虫涌如喷泉。贼众分食其坐骑而散,尸首竟遭群犬争啮,唯余金丝冠遗太行山麓。
俘供可怖:自用每破城,必置“阴阳局”。生者纳银买“阳帖”可活,无银者予“阴帖”插标待戮。局吏皆裹胁童生充任,字佳者多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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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纪略》:崇祯元年戊辰,晋省危若累卵,天灾人祸并作。表里山河之地,北屏胡尘,南输漕粟,今则膏肓之疾深矣。
宣大藩篱,蠹朽久矣。宁武关戍卒裂裳书冤:“饷积欠三十六月。”总兵张鸿功点卯,应者皆鸠形鹄面。十月朔州军变,杀把总刘卿如屠彘,叛卒王和尚等裹流民啸聚管涔山。大同镇塘报:“胡骑踏冰叩关,烽火昼夜不息。”然边堡储药尽潮,火门坼如龟背,参将某竟以砾石充砲子。
抚按交攻,州县糜烂。冀宁道耿如杞赴任,五日遭劾三疏。汾州知府某献媚,取死囚脑髓合药以馈监司,号“补天丸”。更可骇者,太原府库吏张九功私铸官印,空牒放粮,事发之日,空廪仅存鼠矢三升。谚云:“按院巡过血沥沥,兵备行处骨森森。”晋王岁征麻丝税银二万,长史克其半,胥吏复剥其半,农妇跪献织机于王府辕门。
三晋焦土,饿殍塞川。春陨黑霜杀麦,秋蝗翅蔽日,太原以南树无完皮。有司犹征宿逋,襄垣县差役持铁蒺藜索赋,号“赤骨钉”。汾河两岸,鬻子市盛,三百钱易一幼子。交城民聚食观音土,遗矢梗塞而毙者日百数。饥民张孟金剜碑镌偈:“崇祯元年,民死七分。活者食土,死者食人!”
商路尽断,通宝成铁。潞安机户三千,停机者什九,贡绸机杼生苔。河东盐池水涸,课银逋欠十二万两。泽州铁冶炉冷,晋商辇银赴辽东赎被俘子弟,途为乱民所劫。布政司奏销册载:“实征仅及万历朝四成。”然十二月忽传中使榷矿,平定州窑户聚死士守窑,誓曰:“若来夺命,先焚千载煤山!”
岁初荧惑守心,七月临晋地裂,涌黑水如墨。代州文庙梁折,至圣冕旒尽碎。五台山僧夜闻地底金戈声,诣台怀镇告变,官斥为妖言。九月彗星贯昴宿,钦天监私语:“此胡晋血光之应。”未几浑源州天鼓鸣,陨石破驿丞署,焦尸怀未发之催科令。
晋之灾异倍于秦地!陕西流寇起于边戍,山西祸胎萌于肺腑。边军饥则附贼,盐丁穷则为枭,机工歇则成匪。更兼宗室岁禄蚕食赋税之半,犹纵恶仆圈民田为猎场。昔年鞑靄入寇,尚赖丁壮持耰锄卫乡井,今闻虏至竟有导引者,盖曰:“与其为官所鱼肉,宁作胡人牧奴!”
夜观太原城头巡卒,灯笼晃晃如磷火。三关旌旗委地,九边鼓角无声。若犹不蠲赋、斩贪、发粟,恐须臾之间,流寇北联胡骑,南扼太行,则神京右臂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