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正月初八,文华殿暖阁。
京师朔风凛冽,琉璃瓦上还覆着未化的残雪。
十七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于檀木龙椅上,案桌上堆叠的奏章几乎遮住了他的身形。
初登大宝,这位青年皇帝有多少政治军事经济才能不得而知,但勤勉有加,任劳任怨却是宫里宫外公认的。
“啪!”
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朱由检用力将手中的两份奏折合上,重重地拍在案桌上,旋即还不解气,于是一股脑扫到地上。
“岳和声误国,该杀!”
“主子,切莫动气伤了龙体!”
侍候在一旁的王承恩连忙上前将奏折捡起,上面赫然是陕西按察司方岳贡和巡按御史联名弹劾延绥巡抚岳和声的奏折。
奏折上列举了岳和声的桩桩罪状,例如对匪乱隐瞒不发,贪墨赈灾银两,大肆吃空饷,虚报兵额等。
认真说起,若是平常年份,这些罪状确实是大部分官吏不约而同的常态,还不足以使崇祯皇帝如此动怒。
只是好巧不巧,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本因在七月份的高迎祥起义在腊月二十八那天提前爆发,于正月初一攻占安塞县城,大有和陕东的王二连成一片的趋势。
在连年大旱和沉重的赋税和‘辽饷’压迫下,找不到一点活路的陕北百姓终于彻底爆发,陕西彻底糜烂。
埋雷的人很多,可岳和声既然踩雷,这个巡抚也算是彻底当到头了。
只是撤他的职容易,想要换上一个合适的人却是大浪淘沙。
陕西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延绥巡抚又总领延安,庆阳二府以及榆林卫的军政诸务,人选必须慎之再慎。
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推荐的人选是河南布政使张梦鲸。
张梦鲸是万历,天启,崇祯三朝老臣,一路从河南省彰德知府干到布政使,颇具地方经验,老成持重。
但陕西按察使方岳贡却有不同意见。
他大胆推荐了与天启七年末代管延绥军务的陕西左督粮参政,年仅三十五岁的洪承畴。
在权摄军务后,洪承畴利用自己管辖粮草调配的特权,在各军中挑选出精锐将校,重新招募整编了一支新秦军,在与王二的战斗中多有胜绩。
所以,方岳贡推荐洪承畴的理由是‘知兵’。
崇祯皇帝朱由检看着两位地方大员推荐上来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选,托腮思考一阵后,将武之望的推荐奏折放在一旁,将方岳贡的推荐奏折递给王承恩。
“大伴,替朕拟旨。”
在阉党倒台后,王承恩和曹化淳一内一外,分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填补了原来魏忠贤的政治生态位。
“原延绥巡抚岳和声贻误战机,纵民为盗,着押解入京,严加惩处!”
朱由检缓了一口气,看着不停挥毫的王承恩继续说道。
“补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延绥。”
很显然,相比起年逾花甲,老成持重的张梦鲸,锐气十足的洪承畴更符合崇祯皇帝的胃口。
尾大不掉的阉党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被处理的事实给了这位年轻天子极大的信心,他有心大举任用贤才,一扫万历,天启年间的积弊。
洪承畴也顺势提前三年进步,成为了掌控两府一卫的地方大员。
“遵旨!”
皇帝的旨意只是一个大致的方略,具体的诏书还需送到内阁誊抄审议后昭告天下。
王承恩转身去吩咐小太监送到内阁,朱由检又打开一封奏折,是孙承宗对辽东关宁局势的分析和阐述。
他已任兵部尚书和内阁次辅,表示不宜兼任蓟辽督师,望圣上尽快派遣能吏上任。
西北糜烂,东北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后金在黄台吉的领导下整合了诸多生女真部落,又统合蒙古诸部,已经从宁锦大败和朝鲜之战的危局中脱离,重新燃起了对大明的熊熊野心。
越来越多的后金军队在关宁防线集结。
主张放弃关外的辽东经略高第消极抵抗,原本坚如磐石的关宁防线一步步收缩,已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朱由检没了看下去的心思,他挥了挥手,表示开始今天的君臣奏对。
“宣兵部左侍郎袁崇焕觐见!”
阉党覆灭之后,原先辞官回乡的袁崇焕便被崇祯皇帝重新启用,就职兵部。
随着层层声音的传播,殿门开启,一股冷冽的空气涌了进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大步迈入宫门,正是兵部左侍郎袁崇焕。
看着面前年轻的圣上,袁崇焕甚至有些恍惚,直到小太监轻声提醒,他才连忙行礼。
“袁爱卿不必多礼,如今满鞑势大,你久在辽东任职,可有良策啊?”
朱由检身体前倾做出虚扶模样,直入正题。
袁崇焕悄悄瞟了一眼端坐龙椅之上的朱由检,回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在宁远的那一炮,两年前的宁锦大捷和旋即到来的罢官去职。
“今日君臣相知,但说无妨。”朱由检继续鼓励道。
“陛下,高第经略退守山海关之策甚缪!乃是危害国本之祸!”袁崇焕终于不再犹豫,义正言辞地说道。
“以你之策,应当如何?!”
“陛下,关宁防线拓地数百里,聚兵十万,安定辽人民心,威慑鞑虏之要害。”
这次奏对,袁崇焕准备了无数次,此时话已出口,当即流利地说道。
“应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以消耗伪金之国力,日久功成,方可大胜!”
“好!”
朱由检本就是少年意气,听到如此激昂的话语,当即站起身来。
“袁爱卿,你本是辽东巡抚,朕为你加一层衔职。传朕旨意,加袁崇焕为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等处军务!”
“微臣谢陛下隆恩!”
崇祯朝的第一道诏令是更改年号,第二道诏令就是将袁崇焕,洪承畴两位新兴官员火线提拔到督抚的高位。
仿佛都在告诉世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十七岁的青年天子,就是要扫除积弊,重振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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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纪略》:
崇祯元年戊辰,秦中疲敝,四野萧然。察其形胜,东扼河洛,西控羌戎,北拒胡尘,本九边重地。然时值天命将革,积弊如山,其状如次:
卫所之制,名存实亡。榆林、固原、宁夏三镇,军户十逃六七,屯田尽归豪右。守卒面有菜色,甲胄虫蠹,弓矢胶解。《兵部档》载:“延绥镇实兵不及旧额三成,饷积欠二十七月。“边卒荷戈立于风雪,腹饥如雷,遂有神木营王嘉胤倡乱,溃卒蚁附,始为燎原之烬。
州县墨吏,如蝗噬稼。西安知府某,岁敛“剿饷“八万两,实输兵曹者不盈三万。延安通判某,竟以赈粮易妖姬。三司视民瘼如弈棋,按察使赵某巡边,索州县“马干银“千二百两,驿马反以蒿草为饲。时谚云:“奉承巡抚轿,饱啖兵备筵,州县库如私廪,黎髓尽成脂膏。“
丁亥至戊辰,赤旱连岁。麦禾尽槁,斗米三钱银,民削树皮为饼。延绥道旁有鬻子市,幼童绳系颈如畜彘。华阴民王二聚饥民劫宜君县粮仓,裂县丞公服祭天,呼曰:“敢效陈王乎!“流民扶老携幼,白日过潼关如潮涌,关吏闭门不敢诘。
商路断绝,丝道无驼铃。泾阳茶仓朽坏,汉中漆园尽废。边市瓦剌马匹年入不足千骑,茶盐引壅积如山。更可怖者,王府征课犹急。秦王储朱存枢大婚,令澄城等县贡婚赋五万两,小民弃田投献王府者日百数。长安税监张奎奏称:“陕省岁赋实征仅四成。“然司农犹驰檄催科,文书夜半叩门急。
是岁六月,彗星扫文昌。西安钟楼鸱吻崩坠,咸宁学宫古柏枯死。老儒仰天泣曰:“天象应于秦土,地维将绝矣!“未几府谷大雹如卵,人畜毙野;渭河夜溢,冲龙首渠,竟成“王二破城日,水淹长安“之谶。
昔周室东迁,戎祸肇于岐山;暴秦虽亡,覆辙起自大泽。今秦中兵朽于械,民析骸爨,墨吏吮血如故。察王嘉胤揭竿于黄龙,王二啸聚于白水,此岂盗贼之性恶耶?实乃寒灶无烟,桁杨遍野,官逼民反也!伏望陛下速斩贪蠹,开太仓以活苍生。若待野火燎原,恐九边精锐尽成贼党,宗社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