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宫闱之事的神秘性只对普通人有效,根本无法遮蔽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没过几日,陈子龙在君前奏对中提出“摊丁入亩,一体纳粮”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进而以北直隶为轴心,迅速向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传播,并且引起了各方士人的强烈反弹。
正如朱由检和高起潜普遍认为的那样,如果说原理学和合作社都是对于盘踞千年的耕读一体的士绅地主温水煮清华,‘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就是在挖掘士绅阶层的根基。
如果不能在赋税,田亩等大事上和佃户,逃户,流民这种泥腿子拉开差距,怎么体现出士绅阶层三代积累的滔天权势呢?
所以,即使只是一个二十出头准进士的狂悖之言,皇帝采纳并且实现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对于他们的震撼和威慑也是极大的。
更为关键的是,这个准进士还是他娘的自己人。
“糊涂!无知小儿,真当你搞了个合作社,弄了个原理学,就可以视天下士绅为无物吗?”
孙府,孙承宗罕见地动了真怒。
“这个位置老夫还能坐几年?到时候等我这把老骨头进棺材,你们就搅吧,搅到难不成要拉着棠儿和整个孙家给你陪葬吗?!”
陈子龙虽俯首,却不认错,而是拱手以对。
“阿翁……我从松江一路北上,看遍世间疾苦,若是知情而不报,知结症而不改,岂不是对不起一路走来读过的圣贤书?!”
“这满朝文武,公卿大臣都昏庸无能,就你一人是忠臣!能臣!直臣?!”
“子龙人微言轻,唯愿跟随阿翁重整朝纲!”
孙承宗虽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是听到此话语气也缓和下来,连连喘了几口粗气。
看到孙承宗的态度略有动摇,陈子龙立刻继续说道:“小子跟随岳丈久在山东高苑,眼见北方诸省困顿,皆因这田亩粮食之结症,此患不除,大明江山难安!”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你给老夫交个底,你想怎么除了这祸患?”
“收天下之财以养朝廷,强朝廷之赋以养天下。”
“百姓困苦潦倒,一项辽饷便压得喘不过气来,早已苦不堪言,你想收谁的钱?”
“谁有钱收谁的。”
略微犹豫几分,面对孙承宗,陈子龙最终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坦言相待。
“阿翁,恕我直言,如今的大明,养不起万千士绅和宗室了。”
此言一出,饶是见多识广的孙承宗也被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读书人的本能使他几乎立刻就要驳斥,但旋即转念一想,其实无比切合。
为官数十年,入阁十年,作为内阁次辅,天启,崇祯两位皇帝的帝师,但恰恰是这些身份使孙承宗对大明江山从里到外的腐烂看得更加透彻。
朝廷财政已经连年赤字,赋税难收,户部没有银子,连九边重镇的军饷都时时拖欠。
“老夫今年六十五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孙承宗先站起身来,拍了拍陈子龙的肩膀。
“放手去做吧,老夫给你兜底。”
紧接着,陈子龙的孤臣,直臣,能臣的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春闱会试成绩出炉,他以经义第三,制诏第一,策论第一的成绩高居会元,达成了连中两元的成绩。
此榜一出,反而将摊丁入亩的讨论程度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闹到这种地步,已经使得一些大人物按耐不住,跃跃欲试准备出手。
京师,钱府,几位文士打扮的高官齐聚一堂。
为首者赫然是东林党的重要成员之一,穿着一身绯红官袍的钱谦益。
在孙承宗担任内阁次辅,周顺昌担任刑部侍郎,倪元璐担任国子监祭酒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天启朝被罢官或主动辞官的东林党人复员回京,其中就包括自诩为江南文宗的礼部侍郎钱谦益。
礼部尚书亲近阉党,迟早要倒台,钱谦益和温体仁这左右侍郎,都是竞争礼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的热门人选。
况且钱侍郎的背后,还有一众在野的东林老资格,例如刘鸿训,钱龙锡等人的鼎力支持。
即使温体仁受到皇上重用,主持了一场春闱,但乾坤未定,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钱谦益仍然有不小的希望。
“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君前奏对,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皇帝若是不以为然倒也罢了。”
“但此番钦点其为会元,只怕是态度暧昧啊!”
在诸多文士七嘴八舌的议论下,钱谦益一挥袖袍,蔚然正气地说道。
“此子本为我东林正道,岂料摒弃圣人之学,而自创一门歪门邪道之原理学,简直是亵渎先贤,黑白不分!”
他本就对天启七年倒阉时孙承宗等人不推荐他入阁反而推荐齐党党魁亓诗教心有芥蒂,如今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发挥一番。
崇祯元年三月初十,礼部侍郎钱谦益上奏天子,痛批陈子龙身为读书人,礼仪尽失,斯文败类,置天下文脉于不顾,意图颠覆大明正统。
这话就说得非常严重了,几乎是将陈子龙作为完全对立面的政治敌人看待。
原因无他,按照陈子龙“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钱谦益便是第一批首当其冲的大地主之一。
这些年,其虽因阉党猖獗下野归乡,却利用士绅优免和东林巨大的影响力,在江南一带广聚田产,总数达数万亩之多。
而这些田亩当中,有一多半都是优免田赋之地,还有一部分是隐匿不报之地,真正按律缴纳赋税的只有一小部分。
如果士绅一体纳粮施行,士绅不仅无法依靠政治上的优势攫取经济利益,反而会流失大量的佃户和土地。
国子监祭酒倪元璐,刑部侍郎周顺昌相继上书回击,进而引发了又一次的朝廷范围内空前的争论,被史官记载为新东林党和旧东林党走向不同道路,最终决裂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