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在鞑清诸多拟人的皇帝中,整整意义上有所作为的皇帝只有一个半,雍正算一个,雍正的爹康熙算半个。
当然陈子龙此时提出的‘摊丁入亩,一体纳粮’自然不可能是照搬雍正那套作法,而是更加突出地方的主观能动性和民间合作的力量。
总而言之,这套理论是更符合大明体质的优化改良方案。
“回禀皇上,臣方才言陕西之患首重在于隐匿之田,百姓以佃农之身糊口,既无兴修水利之心,又无耕种之意,久酿积弊,方至此祸患。”
陈子龙顿了顿,略微犹豫几息。
“臣在松江时,曾为时任知府方岳贡方大人府中幕僚,遇四月飞雪,春耕颗粒无收,农人沦为逃户,流民,富户广纳田亩,收良为奴!”
“你可知此事有多大的干系?圣上当面,怎敢妄言!”
高起潜眼看陈子龙一开口便说个不停,一边对着挤眉弄眼,一边心虚地看着崇祯皇帝朱由检阴晴不定的神情,心中早已翻起滔天波澜。
他难道不知道士绅优免赋税,广占田亩是东林乃至于天下士人集团的根基吗?
居然提出这般自毁前程的建议。
连高起潜都能看出来,陈子龙心里自然也跟明镜似的。
一旦这个建议被公之于众,除了孙承宗,周顺昌,倪元璐等少数几个核心成员会继续支持,他在顷刻之间就会成为包括江南旧东林在内的所有士子的众矢之的。
换而言之,就是孤臣。
在来皇宫的路上,陈子龙已经想好了这次奏对的核心主旨。
魏忠贤已经倒台,天家凉薄,天启七年反阉先锋的名号已经不再适用于崇祯元年的官场。
而他东林文胆的身份反而成为了朱由检投鼠忌器的因素之一。
此时,塑造一个孤臣的人设显然有利于会试殿试这迈出踏足官场的关键一步。
这孤忠之臣,温体仁,周延儒当得,难道我陈子龙就当不得?
如果可以,他并不打算这么早祭出‘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这个大杀器,因为这等举措牵扯之广,甚至大于他在松江和山东兴办的合作社。
但在自己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这种君前奏对的机会可不多。
上一次是皇帝联合东林一同根除魏忠贤,这一次是西北边陲大乱,下一次是何时还不清楚。
无数次事实已经证明,即使大明已经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老者,二百多年延续的制度依然保证了皇权的至高无上性。
如果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就真的有可能被分到二甲末甚至三甲。
“说下去。”朱由检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对陈子龙吩咐道。
念及至此,陈子龙开口回答道:“臣既蒙陛下恩赏,所述所言尽为国事,不敢存有丝毫私心,就算有,也是心存陛下之私心!”
“为朕?”
“陛下初登大宝,便扫除阉,当为圣天子!”
皇极殿中,陈子龙铿锵有力的话语清晰可闻。
“大明如今首当其冲,为赋税田亩之弊,而赋税田亩积弊,多在九边。军饷难筹,贼寇流窜,以增赋而镇压,乃为抱薪救火,反而助长贼寇之势!”
治陕北一府可治三秦,三秦治可及天下,如此紧要,臣便是舍弃了这身功名,也万万不能放任此等祸患肆虐!”
按照原先的计划,陈子龙本想在春闱后谋求一个蓟辽一带的地方主官,但陕西农民军的跨省作战使国内的局势发生了变化。
陕西东面是山西,而与山西毗邻的就是京师所在的北直隶。
而山西本身也是赋税田亩之腹心之地,高迎祥,王自用这一东进,直接将陕西一省动乱扩张到了整个北方。
到时候北方大乱,清军入关,即使陈子龙真的能从松江拉起一支军队北伐,成功与否两说,届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则是必然之景。
在这一前提下,前去西北任一方主官成为更好的选择。这番言论,只是为了这一规划的铺垫罢了
当然,大明虽说不是同前宋那般‘与士大夫共天下’,但士绅阶层确实也是统治阶级的根基,作为大明皇帝,朱由检自然不可能真的因为陈子龙的一席话就对天下士绅开刀。
但有些话说出来,即使做不到,就已经代表了许多东西。
一个没有政敌,没有缺点的皇帝是再为正常不过的,但一个廉洁高尚,威望冠绝群臣的臣子是皇权所不能接受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故意露出破绽,将自己的把柄展示给天子,才有被重用的资格。
“罢了罢了,退下吧。”
听完陈子龙的奏对,朱由检心中已经有数,于是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在王承恩的陪同下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外臣入宫,照例要有内侍相送。高起潜和陈子龙走在皇城的长廊里,还没走多远,前者就忍不住向后者发问。
“懋中啊,你今日此等举措,可真是给咱家吓了一大跳!”
“还未向公公告罪。”对于崇祯皇帝身边的红人,陈子龙客气地躬身回礼
“你还年轻,以后若是如此行事,还需得和咱家通通气,否则龙颜一怒,你我二人那是万万担待不起!”
“公公说的在理。”
陈子龙一边回应道,一边仰头看向宫外的天空。
日晷随着太阳升起而缓缓移动,霞光透过浓厚的云层,向大地播撒一片金灿灿的光辉。
……
“大伴,你对朕忠心否?”陈子龙逐渐走远,书房内,朱由检把玩着毛笔,对身旁的王承恩问道。
“老奴对陛下忠心不贰,天地可鉴!”王承恩
“那你同朕说说,陈子龙此番作态,是何用意?”
“老奴斗胆猜测,陈子龙此番自绝于东南士林,乃是授君以柄,以求”
“此人的确有趣。”
听罢,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在孙承宗,温体仁两位会试主考打到御前奏疏上做出朱批,将陈子龙的名讳贴到了会元的位置。
即使陈子龙多有狂悖之言,但那番‘圣天子’的理论还是与少年天子的心气颇为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