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孙棠的背影逐渐远去,陈子龙将稻草下的一块烧饼取出,下意识地转头撇向拐角处。
确认无人后,他小心地掰开一小块烙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入嘴中。
在牙齿缓缓咀嚼中,油香和面食的香味在口腔蔓延。
那小块烙饼几乎立刻顺着食道溜下,吃完一块,空空如也的胃部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另一块烙饼则是被他藏在稻草的更深处,紧接着认真抹去嘴边的油渍。
做完这一切后,陈子龙伸了一个懒腰,继续在稻草堆中躺平。
天井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刺得睁不开眼,却感觉无比温暖。
他一边细细回味这烙饼的味道,一边继续思考接下来的局势。
十六岁的小皇帝朱由检一旦尝到权力的甜头,下定决心倒阉,看似不可一世的阉党的分崩离析之日就在眼前。
至于如何才能在这颗参天大树倒塌时攫取足够多的政治利益,就是孙承宗和周顺昌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
孙府,孙棠翻身下马,回到了家中。
已经将大半家丁都派出去找人的孙承宗终于放下心来,孙棠将陈子龙所述一五一十告诉孙承宗。
一向果决的孙承宗陷入了犹豫,已经让出一个阁臣的位置,还要提拔非东林系的人吗?
这件事情有待商榷,但弹劾王体乾和许显纯总归没错,他决定立刻去行动。
天启七年十月十五,在确凿的证据之下,翰林院编修,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与陈子龙有师生之名的倪元璐下定决心站队。
联合礼部,吏部,刑部数位给事中和御史联合弹劾王体乾。
用得是勾结内外,为祸宫廷的大罪。
久经风雨的王体乾不慌不忙的上疏请辞,却没有等到朱由检的劝慰勉励,而是等来了一封免去他所有职位的诏书。
与此同时,下旨拔擢亲信王承恩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同日,朱由检对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抓捕高苑县令孙铨之事批红。
下令免去许显纯锦衣卫的一切职位,押送回京,孙铨官复原职。
一时间,阉党的头头脑脑惶惶不可终日。
魏忠贤一日数十惊,连上辞呈,全部被朱由检好言相劝地打回。
次日,孙承宗下定决心,推举非东林系的温体仁和周延儒进补最后一个阁臣之位。
朱由检欣然应许,并将孙承宗由东阁大学士改封为武英殿大学士。
礼部右侍郎温体仁火线提拔为礼部尚书,补东阁大学士之职位。
天启七年十月十七,因为两名阉党去职而空缺的内阁大学士之位被齐党党魁亓诗教,礼部尚书温体仁补齐。
细数诸位内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施凤来,内阁次辅,建极殿大学士张瑞图。
这两位阁臣都与阉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续几位为武英殿大学士孙承宗,文渊阁大学士亓诗教,东阁大学士温体仁。
东林党,齐党,帝党因为共同的利益站到了一起。
三比二,加上皇帝的鼎力支持,在不知不觉中,阉党失去了对内阁的控制。
这次等待阉党的不再是恐吓和虚张声势,而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十月十八,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
几缕朝阳投射进阴冷的诏狱,照亮了冰冷墙壁上的一个半的‘正’字。
今日已经是陈子龙被关押的第八天。
盘坐在稻草地上的他须发杂乱,满脸尘土,眼睛却炯炯有神。
虽然与外界无法沟通,但从第六天开始恢复的饮食中不难看出,他的计划进展顺利。
但很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由不得陈子龙再思考下去。
田尔耕带着两个狱卒用钥匙打开了牢门,不分由说地将陈子龙拉到了一个满是刑具的逼供室,将他绑缚起来。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从黑暗的幕后缓缓走出,硕大的骨架仿佛还在诉说着年轻时的魁梧。
眉毛粗犷,面庞阴柔,高高的颧骨下残存着市井泼皮的狠厉。
那瞳孔赤红,恶毒的眼神紧紧盯着陈子龙,仿佛地狱中前来索命的恶鬼。
陈子龙正色以对,不用多想也知道,此人就是超品上公,提督东厂,提督三大营的阉党之首魏忠贤。
自从天启六年陈子龙横空而出,文之炳,毛一鹭折戟苏州。
他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阉党就莫名其妙开始走向下坡路。
苏州案发,他最得意的手下干将,距离入阁只差一步之遥的左都御史崔呈秀就莫名其妙被牵连进去,还换来了一个更加难缠的孙承宗。
之后派去江南的崔应元,赵璋德双双落马,一直对阉党信任有加的天启皇帝动了真怒,亲自定罪处死。
再然后内阁中的阉党顾秉谦,魏广微等病死的病死,致仕的致仕。
大有一种后继无人,人才凋零之感。
如今就连锦衣卫和司礼监这两个向来铁板一块的重要臂膀竟也要失去。
“用刑!”魏忠贤的眼神中充斥着不甘和愤恨,几乎是嚎叫着吼道
田尔耕抄起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步狞笑着靠近。
“魏忠贤!你若是孑然一身,死了也便死了。”
陈子龙情急之下大呼。
“你固然是没有子嗣,却不想想魏家子侄兄弟的性命吗?!!”
田尔耕拿着烙铁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由得回头看向魏忠贤。
就在这犹豫之间,诏狱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雄浑的声音。
“圣旨到!”
田尔耕手中的烙铁掉落,崩出四射的火星子。
魏忠贤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猛地回头,惊鸿一瞥。
竟然是先前被贬谪到南京的曹化淳,身后还跟着京营的数十个兵士。
曹化淳穿着一身戎装,从容地打开了第一封圣旨。
势比人强,除了被绑着的陈子龙,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接旨。
“……免去魏忠贤提督京营戎政一职,由曹化淳接任,钦此。”
魏忠贤听闻,顿时如遭雷击。
看着今天的形势,曹化淳显然已经将京营三大营完全掌握,他最依仗的兵权就这样烟消云散。
曹化淳不屑地撇了一眼已经双腿发软的魏忠贤,接着打开了下一封诏书。
“南直隶举人陈子龙忠贞良善,义勇无双……当赦。”
中间一大段的圣旨已无心分辨,最终那‘当赦’两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魏忠贤的耳中。
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