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曦照,漫过灵夏峰巅,缓缓淌入云英小院。
青砖地上浮光泛动,如铺金箔。
阶前檐下,花团锦簇,沾露欲滴,暗送幽香;郁郁藤蔓缘壁而上,绿影斑驳,素墙顿生暖意。
东南一隅清池,水面金辉荡漾,一派清澈澄明。
数尾锦鲤,如碎玉流珠,红白相映,悠然游弋。
霎时间,院中诸物皆染温煦暖阳,愈显静谧祥和。
顾惟清正卧于锦塌上小憩,半梦半醒间,忽闻院中响起一串轻快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破满庭静谧。
“表兄,表妹看你来啦!”
声如黄莺鸣涧,清亮悦耳。
顾惟清睁开眼眸,莞尔一笑,遂徐徐起身,穿衣着履,推开门扉,步入庭中。
曦光流转,满院生辉。
但见小院东南,杨莹领着曼青与莺儿,正围在清池之畔,俯身探看游鱼嬉戏。
水光潋滟,映得她眉眼如画,清丽娴雅。
杨莹察知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顾惟清负袖立于阶上,正含笑望来。
她嫣然一笑,快步上前,敛衽万福,笑吟吟道:“表兄安好,小妹这厢有礼了。”
身后两名侍女亦曲膝行礼:“表公子万安。”
顾惟清温声回道:“莹妹安好。”
又向两名侍女颔首致意。
目光回转时,不由在杨莹身上多停驻片刻。
杨莹未着往日那身利落的绯红武服,也未系团花披风。
一身湘妃色交领短袄衬得脖颈纤秀,琵琶袖宽大飘摇,袖端则骤然缩敛,紧贴皓腕,下身杏子红绫裙微微曳地,更显身姿玲珑、玉立娉婷。
她今日娥眉淡扫,一头丰盈乌发梳成垂鬟分肖髻,云鬓间斜簪一支珠翠步摇,随动作漾起柔光几许,映得明媚照人。
见顾惟清目光炯炯地打量自己,杨莹也未如闺阁女子般羞怯畏缩,轻轻提起裙裾,原地转了一圈。
裙摆翩跹,拂过青砖,似芙蕖初绽,荡漾绿波。
待停驻身形,她眸如秋水,顾盼神飞,嫣然笑道:“娘亲不喜我整日穿着武服,若不换身衣裳,便不准我出门。表兄觉得这身打扮如何?”
顾惟清欣然笑道:“为兄原本神思倦怠,可一见莹妹妆容,心气顿觉一清。”
杨莹闻言,先是赧然垂首,旋即秀眉微微蹙起。
她已从姨母那里得知,表兄昨日奔袭千里,破敌斩将,以一己之力夺回武德卫城。
杨莹自幼心怀保国安民之志,表兄较她不过年长两岁,却已建下如此功业,心中不由既敬且慕。
她轻提裙裾踏上石阶,与顾惟清并肩而立,仰首相望,柔声道:“小妹修为尚浅,不能为表兄分忧。昨日知晓表兄爱喝花茶,一直记在心上,今日冒昧来访,便是为表兄送茶。”
顾惟清微微一笑,伸手相请:“屋里设有茶室,表妹且入内小坐,容为兄品品今日花茶与昨日有何不同。”
杨莹却掩唇轻笑:“表姐这座绣阁虽大,却未必能放下我那十几箱花茶呢。”
顾惟清剑眉一挑,讶道:“十几箱?”
只见杨莹步下石阶,琵琶袖轻轻一拂,一只只紫檀木箱接连飘落于青砖地面上。
木箱落地的轻响不绝于耳,渐渐铺满庭院,曼青与莺儿连连退避,待杨莹罢手,二人已缩至墙角。
顾惟清望着院中十二口大箱,惊笑道:“莹妹莫非将杨府后苑的茶花尽数摘到了这里来?”
莺儿身子娇小,倚着院墙挪近几步,脆声道:“可不是嘛!我家姑娘知道表公子爱喝花茶,她一夜未眠,将百亩茶花园都摘秃了!”
杨莹嗔怪道:“哪有那般夸张,花苞都好好留着呢。”
莺儿小嘴一撇:“那是曼青姐姐苦苦相劝才留下的,不然姑娘恨不得连树皮都刮下一层来。”
杨莹瞪她一眼:“我又没掘了茶花树的根,如今正是花季,过几日都能长回来。”
顾惟清走下台阶,掀开一只木箱箱盖。
只见满目灿然金黄,醇厚芬芳扑鼻而来,他被这馥郁之气一熏,不由以袖掩面。
杨莹急忙上前,纤指轻移另一箱:“这箱'落英金盏'香气太过浓烈,表兄不妨先试试这'素雪含烟',清雅宜人,最适清晨品饮。”
她信手掀开身旁木箱。
但见其中花茶莹白似雪,瓣心嫩黄,幽香暗浮。
顾惟清俯身轻嗅,只觉清气袭人,淡雅甘润,与昨日所饮花茶味道一般无二,而滋味好似更胜三分,显然杨莹制茶手艺又有精进。
见顾惟清目露赞许,杨莹兴致愈浓,将十二箱花茶逐一开启,如数家珍。
有青碧如玉、瓣展如云者,冷香凛冽;有翠碧相映、如蕴山水者,清甜沁人;
有丹朱灼灼、灿若赤焰者,暖香炽烈;有暮紫纁黄、袅袅垂丝者,沉厚馥郁。
十二箱花茶各具风姿,五彩纷呈,炫目迷神。
更难得的是,花茶皆精心揉作龙眼大小的香丸,饮茶时,只需取一枚冲泡即可,足见杨莹用心之至。
顾惟清捻起一枚月白晕彩的香丸,置于鼻端一嗅,香味温软悠长,不由好奇问道:“莹妹如何能一夜制成这许多花茶?”
此刻院中诸类芳香交织氤氲,杨莹唯恐茶香散逸,影响口感,皓腕轻扬,袖袂翻飞间,十二箱盖齐齐闭合。
她洋洋得意道:“小妹昨日初入褪凡二重境,‘御阳种火莲’之术已可随心而发。只需将茶花纳入神通运转数周,便可省却诸般工序,顷刻成茶。府里的花匠们,都对小妹的制茶本领赞叹不已呢。”
顾惟清顿时失笑。
“御阳种火莲”乃是承阳宫镇派绝学,共六章心法,九重境界,一旦修至大成,守可御万法,攻可破千军。
此术能将攻袭而至的神通法力悉数熔炼,化为自身所用,待周身气势积蓄至巅峰,便可由守转攻,一气呵成,轰然打出,令敌手挡无可挡。
遥想昔年,东阳子凭借此术,孤身闯入寒朔荒原,一路犁庭扫穴,所向披靡,因此引来四位妖王联手围攻。
他以一己之力独战四方,最终力挫三王,更将其中一位斩于剑下,而后潇洒从容,全身而退,自此威震北地,令妖庭数百年不敢南犯。
也正因如此,那座纵横十数万里的“四象二十八宿天覆地载大阵”方能合拢。
而今,杨莹竟用这般高妙神通制茶,真不知是明珠弹雀,还是别具慧心。
“莹妹厚意,为兄心领。只是整整十二大箱花茶,为兄一人实在难以尽数品饮,不若分予陈道友些许?”
杨莹抿唇笑道:“恩师素来不贪口腹之欲。此间花茶皆是小妹专为表兄所制,箱内衬有蜡纸,再存于百宝袋中,当能长久留香。而且花茶风味各异,轮换冲泡,总不会腻烦,若表兄实在喝不完,充作伴手礼赠人也是好的。”
顾惟清见杨莹笑语盈盈,眉眼间满是真诚善意,不忍拂她好意,轻挥袖袍,满庭花箱顷刻消失不见。
二人相视而笑,庭中馨香犹自缭绕不散。
杨莹心满意足,眸中溢彩流光:“好啦!花茶既已送到,小妹也该去拜望姨母了。”
顾惟清温声问道:“莹妹寻沈伯母可有要事?”
“无事。”她轻摇螓首,忽又扭头望向院门,见四下无人,便凑近顾惟清,压低声音:“今日原是专程为表兄送茶而来。只是若过门不入,免不了又要被姨母嗔怪不知礼数。”
顾惟清劝慰道:“沈伯母心慈好善,莹妹多去请安问好,总少不了赏赐的。”
杨莹却轻叹一声:“往日我三天两头便往徽音花厅跑呢。可昨日娘亲向姨母告状,说我终日游手好闲,不遵父母之命,请姨母好生管教。此番前去,定然少不了一番训诫,想想便觉烦闷。”
顾惟清笑道:“巧了,昨日我向沈伯母借了一样东西,今天也该归还。莹妹正好与我同去,有我在场,沈伯母定不会当面说教,待请安过后,你便以请教修行疑难为由,随我离去便是。”
杨莹大喜过望:“此计大妙!多谢表兄为小妹解围!”
言罢,她妙目流转,忽又软语相求:“表兄,通往徽音花厅的石阶颇为陡峭,小妹自是无碍,可曼青与莺儿身子尚未大好,不便过于劳顿,可否劳烦表兄驾云载我们一程?”
莺儿闻言,吓得小脸煞白,颤声道:“姑娘,先前不是说好,我与曼青姐姐在此等候......”
杨莹立时打断她,俏皮地学着顾惟清的口吻,言道:“我大姨母心慈好善,你与曼青多去请安问好,总少不了赏赐的。”
说罢仰首望了望天色,喜孜孜地挽起顾惟清的衣袖:“表兄,天色不早,咱们这便动身吧。”
......
沈肃之负手立于徽音花厅门前,目送那团清朗灿云悠然远去,直至消隐于天际。
张蕙自一只湛青色锦囊中取出禁空玉匙,握于掌间,轻轻一抛,望向夫君,眸中含笑:“得此佳婿,可抵五万雄兵,夫君可满意否?”
沈肃之轻轻颔首,会心一笑:“自是满意。”
旋即却又轻锁眉头:“只是这婚姻大事,只怕已非你我所能强求。”
张蕙讶然:“这是为何?”
“惟清未及弱冠,已臻筑基之境。”沈肃之神色一正,“修行中人最重因果承负,未必愿受世俗婚约束缚。”
张蕙嗔道:“人伦睦,则天道顺。修缘修道,两不相误。芸儿在仙境圣地修行,进境未必逊于惟清,两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肃之摇头轻叹:“成与不成,皆看惟清与芸儿自家缘法,无须你我置喙。”
张蕙柳眉微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名分早定,岂容更易!”
沈肃之不由失笑:“我何尝不盼芸儿与惟清共结连理?只是修道人寿元悠长,却不知你我能否等到那一日?”
张蕙轻哼一声:“我不但要亲眼见证芸儿与惟清完婚,还要等着抱孙儿呢。”
她语声渐柔,似祝似祷:“这命定姻缘,定会圆满。”
沈肃之执起妻子柔荑,温声道:“夫人口含天宪,既出此言,必能得偿所愿。为夫便与夫人同待儿孙绕膝,共享天伦。”
张蕙转嗔为喜,挽住夫君手臂,二人并肩而立,遥望天际云卷云舒。
......
云驾凌虚,御风而行。
杨莹罗带当风,俏立云头,兴致盎然:“表兄,再高些!再高些嘛!”
顾惟清当即应允,灿云倏然拔升。
但见整座灵夏城尽收眼底,万家屋舍宛若棋布,杨莹俏脸绯红,雀跃不已。
自徽音花厅辞别后,顾惟清索性载着三女绕城游览。
灿云先掠外郭十二座巍峨角楼,又飘过内城重重里坊。
途经太平坊时,但见九座锻炉喷吐赤焰,金石交鸣之声响彻云霄;转至西光禄坊,客馆楼台连绵,飞檐翘角之间,依稀可见人影幢幢,往来如织。
最终云头折向东隅,光乐坊景致渐明。
杨氏宅邸庭院深深,高屋阔宇,重楼叠阁,后苑绿荫虽浓,只是葱茏之间,却较往日少了几分绚彩之色。
正是杨姑娘昨夜“辛勤制茶”之功。
唯余几株幸存海棠花树探出墙外,犹自绽放明媚容颜。
灿云缓缓降下,如羽轻落庭前。
曼青搀着手抖腿软的莺儿小心跃下云头。
杨莹虽意犹未尽,却也知表兄既需修行,又要处理军务,今日能相伴游城已属难得。
她轻盈落地,仰首笑望顾惟清,万福一礼:“表兄可要入内小坐?让小妹奉上新茶,略尽地主之谊。”
顾惟清微微一笑:“为兄尚有要事,改日再来叨扰莹妹。”
杨莹秀眸轻眨:“表兄有何要事,连饮茶的功夫都不得闲?”
顾惟清遥望东方天际,目光穿越重重云霭,似见铅云密布,惊雷隐现。
他面上无喜无怒,淡声言道:“远客将至,为兄需出城相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