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琨手掌一挥,血光乍现,台上秽物瞬间消弭无踪。
他一撩武服下摆,半蹲于地,手掌轻拍蔡延美背心,和颜悦色:“少将军,此刻可觉松快些?”
蔡延美急促喘息稍稍平稳,用衣袖胡乱抹过嘴角污渍,颓然坐倒,目光发直,愣愣盯着自己簌簌发抖的双腿。
徐澄上前一步,温声言道:“少将军缘何孤身返回武德?胡道长何在?廖忠何在?究竟发生了何事?”
面对连串询问,蔡延美满面茫然,嘴唇翕动却无声发出,忽地,他眼中涌起浓浓惊惧,嘶声叫喊起来:“死啦!胡壬死啦!廖忠...还有...还有我那一千护卫,肯定也全死光啦!”
徐澄闻言,心头剧震。
穆琨脸色骤沉,一掌重重拍在蔡延美背心,沉声喝道:“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劫杀我克武使节?”
他虽疾言厉色,心中却已有答案。
正如先前判断,武德乃关内腹心之地,化形大妖绝不敢孤身犯险。
使节一行皆为精兵强将,更有胡壬这等炼气三重境修士护卫,能一战全歼这支军伍,唯余灵夏有此实力。
穆琨心头如坠冰窟,莫非克武亲军欲在四城会盟之际,袭杀沈肃之的密谋,已被灵夏洞悉,故而其先发制人,屠灭使节一行,以做报复?
他猛地挺身站起,锐利双目霍然转向西南,若真是如此,灵夏军府下一个目标,必是武德城!
眼下城中守军,算上辅兵总共也不过万余人马,若沈肃之亲率大军压境,凭这点军力如何抵挡?
他目光狠狠剜向瘫软在地的蔡延美,这骄纵跋扈的蠢材,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是去灵夏送封书信,竟也能泄露军机重事?
“来人!”穆琨厉声喝道,杀气四溢,“速发飞书,急报军府,请将军即刻调遣玄洪卫,驰援武德城!”
“且慢!事关重大,还是问清为好,”徐澄急伸手按住他肩头,目光飞快扫过魂不附体的蔡延美,压低声音,“此子平素行径,你莫非没有耳闻?”
穆琨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关心则乱,险些忘了蔡延美那罄竹难书的累累恶迹。
以此子任性妄为的秉性,便是说他途中为赏玩雨景,致使全军误陷泥淖而尽没,穆琨也深信不疑。
蔡延美被穆琨那雷霆一掌拍得五内翻腾,索性赖在地上哼哼唧唧,暗自咒骂不休。
穆琨瞧他这般窝囊模样,胸中怒火腾起,一把扣住蔡延美手腕,如拎稚童般将他提起,面若寒霜,咬牙问道:“使节一行怎会片甲不回?可是那沈肃之下的毒手?”
蔡延美被他提在半空,双脚乱蹬,先是胡乱点头,旋即又猛烈摇头。
穆琨强忍一掌扇过去的冲动,额角青筋暴跳,厉喝道:“凶手究竟是谁?”
蔡延美脸色惨白,哆嗦着挤出三个字:“顾......顾惟清......”
穆琨面露疑惑,望向徐澄。
徐澄微微摇头,显然对此名号同样陌生。
便在此时,蔡延美骤然想起廖忠的告诫,脸上恐惧更甚,双脚拼命沾地站稳,惶急喊道:“二位统领!快!快给我两张神行符!我要立时赶回克武城,禀明父亲,请他发兵,为胡道长和廖忠他们报仇雪恨啊!”
穆琨冷眼瞧着蔡延美牙关打颤、六神无主的模样,哪里有一丝一毫报仇的胆气?
分明是急着逃命。
他冷哼一声:“那顾惟清是何来历?竟能把少将军惊骇至此?”
“此人自明壁城而来,不知为何与胡道长起了龃龉,便迁怒于我。穆统领,你的神行符呢?快!快为本将军激发此符!再迟一步,那煞星怕就要追到武德城来了!”
蔡延美语无伦次,伸手摸向穆琨腰间锦囊,欲寻神行符。
穆琨反手一挥,拍开他乱抓的手掌,目光投向徐澄,疑惑道:“明壁城?顾惟清?莫非是顾怀明之后?”
徐澄眼神微凝,若有所思,缓缓颔首:“观其姓氏、来历,极有可能。”
穆琨对蔡延美所述事情的起因缘由嗤之以鼻。
以他对这纨绔的了解,八成是此子肆意妄为,主动招惹了强敌,才惹来泼天大祸,连累全军替他挡灾。
不过眼下追究细枝末节已无必要,关键在于,那顾惟清竟敢屠戮使节军伍,若非得了沈肃之授意,他焉敢如此?
两家既已彻底撕破脸皮,月余后的四城会盟自当作废。
将军苦心在武德城设下的伏杀之局,只怕要尽付东流。
然而,此劫之中,也暗藏一桩对克武城的天大利好!
那顾惟清不知轻重,竟将胡壬杀死。
胡壬之师贾榆,为人睚眦必报,最好脸面。
这位得知门人惨死,岂会善罢甘休?定会向灵夏兴师问罪!
若能得一位筑基修士倾力相助,诛杀沈肃之及其党羽,当如探囊取物!
克武城一统四城的宏图霸业,已近在眼前!
蔡延美见徐澄、穆琨皆沉思不语,急得连连跺脚:“二位统领!那顾惟清凶戾蛮横,一剑就劈死了胡壬!本将军如何挡得住他?快将神行符取来予我!”
徐澄与穆琨霍然抬头,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难以掩饰的惊骇。
“一剑劈死胡壬?”徐澄沉声问道,“此人究竟是何修为?”
“据胡壬所言,那顾惟清与他同为炼气三重境。”蔡延美只求尽速脱身,勉强按捺住焦躁,急声答道。
随即他又破口骂道:“那胡壬整日自吹自擂,好似多了不得,谁知竟是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若非廖忠拼死断后,本将军这条性命,险些就交待在那顾惟清手里了!”
徐澄闻言,面色稍霁。
胡壬师门秘传“洞玄观气法”,最擅察人气机深浅,其之判断当无差错。
只要对手尚未踏入筑基之境,便无需太过惧怕。
然则,也不可因此小觑对方,能一剑斩杀同阶的胡壬,这顾惟清定是精擅凌厉杀伐之道。
此等人物,以他们目前实力,自不敢主动撄其剑锋,但若此人不知死活,敢闯入武德撒野,哼,城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定教他有来无回!
蔡延美见二人仍无动作,愈发焦躁蛮横:“徐澄!穆琨!本将军命你们,速将手中神行符交出来,护送本将军回克武城!若本将军在此地有个闪失,你们二人,连同你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担待不起!”
穆琨本就对他厌憎至极,闻听这颐指气使的威胁,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呵!少将军,克武亲军法纪如山!主将战死沙场,兵士未能尽忠殉主者,全家连坐问罪!反之,若主将贪生怕死,弃浴血殉国的忠勇部属于不顾......”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金石坠地,清晰传遍整座演武场:“廖忠及千余护卫,为护主而壮烈殉节,少将军不思如何替他们报仇雪恨,反倒只想逃窜保命,此等行径,岂非令万千将士寒心?”
台下军士虽未敢喧哗,但一阵嗡嗡议论声已然响起,如无数细针,狠狠扎进蔡延美耳中。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配上先前撞出的青紫淤痕,五颜六色,难看至极。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顾惟清不知何时便会追至,若无神行符相助,哪怕骑着耀日骢,也绝难快过剑遁神通。
蔡延美强压下心头怒火,暗自发狠,待本将军回到克武城,定要请父亲重重整治这些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
他深吸一口气,放低姿态,对着徐穆二人略一拱手:“本将军......咳,我并非贪生逃命,而是要返回克武求援,那顾惟清丧心病狂,若其尾随追至武德城,恐其凶性大发,屠戮无辜啊!”
徐澄见他服软,也放缓语气:“少将军不必忧心过甚,末将与穆统领受将军重托,守土有责。若有外敌胆敢犯我武德,无论他是何方神圣,我二人自当一力担之!”
蔡延美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军阵,扯了扯嘴角:“就凭二位?还有底下这两千无甲士卒?”
穆琨闻言,冷哼一声,声震全场:“此间两千健儿,皆为将军亲选的百战精锐!少将军此言,可是对将军识人之明存有异议?”
蔡延美被穆琨气势所慑,不敢硬顶,小声嘟囔道:“可那胡壬曾言,莫说五千军士,便是五万雄兵列阵,也奈何不得他。”
“放他娘的狗臭屁!”
穆琨勃然大怒,须发戟张,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吓得蔡延美一个趔趄!
穆琨虽面目粗犷豪迈,然出身世家大族,自幼诗书礼乐与武艺并修,并非不通文墨的莽夫。
此刻骂出如此粗鄙之语,显然是怒到了极处。
“十年前万胜河大堤之上,我克武五万铁甲雄师列阵迎敌,十名化形大妖联手围攻,鏖战半日也未能撼动分毫!”
“他胡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口出这等无知屁话!平日里只会装神弄鬼,我早就瞧他不顺眼!他口中的五万雄兵,莫非是五万手无寸铁、缺衣少食的饥民不成?娘的!活该被人一剑劈死!”
胡壬这番狂言,正正戳中穆琨的逆鳞,直气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头顶蒸腾出丝丝白气,显然是怒火攻心,气血翻涌难抑。
蔡延美何曾见过如此狂暴怒态?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缩着脖子,再不敢吐出半个字来。
徐澄见状,伸掌在穆琨肩头用力一拍,浑厚内劲透入,助他平复暴动气血,平静言道:“你堂堂亲军统领,何必与一死人置气?”
穆琨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头顶白气渐消,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厉色不减:“若非他已死透,单凭这几句辱我克武军威的狂言,老子拼着受军法重责,也要点齐两营精锐,与之死斗一场,看看他到底几斤几两,竟敢大放厥词!”
蔡延美见徐澄性情持重,是个好打交道的,赶忙凑近前去,压低声音道:“徐统领,那神行符......”
徐澄淡声言道:“神行符再是珍贵,也比不得少将军安危,只是少将军疏于运功炼体,根基虚浮。若接连激发神符,只怕未到克武,便要被符内巨力震断心脉,毙命途中。少将军还是稍作歇息,调匀内气,再行启程方为稳妥。”
蔡延美立时想起先前驾驭神行符时那撕心裂肺、几欲爆体的痛苦,心有余悸,连连点头称是。
徐澄忽地探手,握住蔡延美手腕,拉着他行至点将台边缘,指向台下肃立的两千劲卒,问道:“少将军,且观我推山、镇海两营精锐,气象如何?”
蔡延美心绪不宁,目光在军阵上随意扫过,敷衍道:“嗯,似与寻常亲军颇有不同之处。”
徐澄嘴角微扬,悠悠道:“正是倚仗此等虎贲之士,末将与穆统领方能稳守武德坚城,不惧任何外寇来犯。”
事关自家性命,蔡延美不敢大意,当即追问道:“可否敌得过那顾惟清?”
徐澄思索片刻,缓缓摇头:“武者连营结阵,与修士神通法术,各有所长,难以强行类比高低。那顾惟清既能一剑斩杀胡壬,其杀伐之能,必有独到之处,恐非我等仓促间所能企及。”
蔡延美一听,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
“不过,”徐澄话锋一转,语气沉稳依旧,“末将既然敢请少将军暂留,自不会令少将军身陷险境。”
见蔡延美疑惑望来,徐澄不答反问:“少将军可知,寻常炼气三重境修士,其神念感应范围几何?”
蔡延美茫然摇头。
徐澄视线扫过四方城墙,朗声言道:“据渚扬大城可靠情报,此等修士,神念平时可轻易覆盖百丈方圆。若全力催发,极限当在两百八十丈左右,纵是天生异禀者,也难超出三百五十丈之限。”
他伸手指向城墙上那一具具粗犷狰狞的巨大床弩:“此乃八牛床弩,射程可达五百丈开外!再配以渚扬城特制的‘破神弩箭’,炼气境修士,莫之能当!”
蔡延美嘴唇微动,似乎仍有疑虑。
徐澄不容他质疑,手指再移,点向中央内城高耸光洁的城墙壁面。
只见壁面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无数深邃玄奥的墨色符箓,隐有微光流转。
“此乃‘禁空纹图’,亦是出自渚扬城高人之手,虽远不及玄府‘三空定光阵’那般威能浩瀚,可稍加约束炼气修士的腾挪飞遁之能,使其难以高来高去,却是绰绰有余!”
徐澄负手而立,含笑看向蔡延美,眼中精光闪烁:“少将军,此刻可敢留在武德城,与我等一同,会会那顾惟清?”
穆琨也举步上前,与徐澄并肩而立。
他冷然笑道:“这些家伙什,本是为沈肃之备下的厚礼,可惜他不敢来,如今,便由他的子侄代为消受!只要那顾惟清敢踏入内城半步......”
穆琨五指虚握,骨节爆响,眼中杀机毕露:“管教他插翅难逃,死无葬身之地!”
蔡延美性情本就狂悖,眼见徐、穆二人成竹在胸,将城防布置得如铁桶一般,胆气陡然壮了十分!
先前的狼狈相一扫而空,他猛地一甩身后披风,昂首大笑:“好!本将军本欲亲率玄洪卫,与那顾惟清算一算血账!两位元佐既有此雅兴,本将军自当舍命相陪,共诛此獠!”
徐澄见他神态豪迈,暗暗点头,此子虽不成器,终究是蔡中豪血脉,骨子里那份悍勇血性,倒还未曾磨灭殆尽。
穆琨却眉头大皱。
他恰好站在蔡延美右侧,蔡延美突然一甩披风,事先毫无征兆,一片腥臭秽物尽数甩溅在他的武服之上!
一股酸腐腥臊气味直冲鼻端,穆琨胃中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正值气氛热络之际,他又不好离去洗漱,只得强自忍耐,一张脸憋得铁青。
蔡延美意气风发,一扫颓态,再度一抖披风,欲显威风。
穆琨早有防备,周身血光微闪,一层薄薄赤雾泛起,将甩来污秽尽数挡开,不留丝毫痕迹。
只见蔡延美仰头向天,狂肆大笑:“待我将那顾惟清碎尸万段,便亲率戈船两千,步骑三万,水陆并进,逆万胜河而上,直抵灵夏大堤!届时,掘开大堤,引滔滔洪水灌入灵夏城!定要那沈肃之老贼,为轻视本将军,付出代价!”
徐澄闻言,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赞许瞬间消散。
此子当真不经人夸!
才过几息,便就原形毕露,竟生出这等丧心病狂之念,这份癫狂与乃父蔡中豪的枭雄气度,又全然不似,也不知自何而来。
蔡延美犹自沉浸在臆想之中,得意洋洋地转向徐、穆二人:“二位元佐,本将军此计,可称得上绝妙否?”
穆琨嗤之以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不屑答话。
万胜河一旦决口,洪水滔天,方圆数千里顿成泽国,克武城地处灵夏下游,岂能独善其身?
更何况,灵夏、克武所倚仗的万胜河大堤,皆由重兵驻守,历经数百年无数军士与工匠加固,百万妖潮冲击也未能损其根基,凭区区人力,如何掘得开?
这蔡延美,莫不是嗑药嗑坏了脑子,满口胡柴?
蔡延美等了几息,却见徐澄沉默,穆琨鄙夷,竟无一人附和赞叹,顿觉颜面大失。
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忽地想起了被自己一脚踹飞的陈流。
那一脚似乎也未用全力,这狗奴子侍奉自己多年,多少也该沾染些福泽气运,但愿能逃过一劫。
三人各怀心思,一时皆无言语。
点将台上,唯有风声猎猎。
“真绝妙奇策也。”
一个清朗悠然的语声,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
蔡延美登时遍体生寒,抖似筛糠,竟僵在原地,不敢回身去看。
徐澄与穆琨反应极快,乍闻其声,霍然转身。
只见一位身着银白衣衫的年轻人,闲适地坐在那张乌沉厚椅上。
他一手支颌,一手轻抚坐椅扶手上的兽首浮雕,神态潇洒从容,一柄连鞘长剑斜倚身侧,剑首赤缨,无风飘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