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重骑如雷奔袭,驰道震动。
为首者一声暴喝,猛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随即铁蹄钉死地面,纹丝不动。
一时间,铁蹄雷音骤歇,唯闻甲胄铮铮撞击,战马鼻息喘动。
而眼前景象,竟让素来目空一切的克武突骑也要严阵以待。
只见数十辆武刚坚车以铁锁相连,环环相扣,结成浑圆铁壁。
丈许高的厚重车壁齐齐竖起,如陡峭城垣,壁垒森严。
壁间孔洞之内,长矛铁槊森然探出,矛尖斜指向前,寒光点点,织成一片荆棘铁丛。
透过那幽深孔洞,隐约可见其后军士一双双冷冽眼眸,沉静如渊,毫无惧色。
一阵阵低沉连绵的绞弦之声,自铁壁后隐隐传出,沉闷紧绷,似有百弩齐张,蓄势待发。
骑军方阵之中,一名矫健骑士将手中长槊猛地杵入地面,策马突出于阵前,傲然挺立。
他抬手摘下兜鍪,露出一副俊朗面容。
此刻,局势一触即发,他的嘴角却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乃克武亲军,寅队突骑队副,对面军将可敢报上名来?”矫健骑士漫不经心地说道。
话音落后,铁壁车阵内,并无回言。
那骑士嗤笑一声:“在你灵夏腹心之地,还这般大张旗鼓,一遇风吹草动,就摆出这副龟壳架势,真是一群胆小鼠辈!”
话音方落,只听车阵内一声怒喝:“单杰!你好大的狗胆!”
随声一道身影自车阵内腾身跃出,稳稳立在车壁上,居高临下,持刀直指。
他满面怒容,双目喷火,喝道:“竟敢伤我灵夏军士!今日不留下交代,休想离去!”
单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惊笑道:“哟,原来是戴征啊。”
他双手悠闲地扶着鞍桥,打量着戴征身上陈旧的军服,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笑意:“你从武学卒业,也有一年多了吧?瞧你这身行头,怎么还是个游击军小厮?”
戴征胸膛起伏,强压怒火,厉声喝问:“你少废话!我只问你,为何伤我袍泽?”
单杰摆弄着手中马鞭,眼帘微垂,随口道:“那人竟是你同僚?啧,我见他行踪鬼祟,疑是盗匪,为灵夏安靖,故而出手除害。如此说来,倒是一场误会喽。”
他语气轻佻,毫无歉意。
戴征闻言,怒火更炽,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既认得我身上这游击军军服,会认不出他的?单杰,我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偿命!”
单杰心中暗暗惊诧。
听戴征之言,那小子竟然未死?
自己那箭虽然未中要害,但箭上淬的剧毒非同小可,理应毒发身亡才是,莫非哪里出了岔子?
单杰抬起眼皮,打着哈哈,故作轻松道:“一点小事,人又没死,呼天号地的,没点出息!”
“戴征,你来的正巧,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他话锋一转,脸上带着明显的轻蔑:“你爹双腿残废,只能在武学当个教书匠,混口残羹冷炙。”
“你大伯更是病病歪歪,半截身子入了土,怕也熬不了几年了。你身在军伍,连个靠山也没有,无人提携,难有出头之日啊,不定哪天就要饿死街头!”
戴征气得浑身发抖,连声怒骂。
单杰见他暴跳如雷,非但毫不介意,反而乐不可支,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如同欣赏笼中困兽。
戴征骂得口干舌燥,呼呼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单杰,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单杰见他终于消停下来,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我好歹同窗一场,我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倒可给你指条明路。”
他停顿片刻,欣赏着戴征的反应。
“克武城禁卫亲军正值用人之际,你若愿弃暗投明,我可做主,在寅队里给你谋个好位置,也能圆你求学时那重骑突阵、建功立业的痴梦。”
说完,他得意地拍了拍自己一身光鲜的青黑坚甲。
戴征瞪目张口,又要再骂。
单杰却挥鞭制止,玩味笑道:“别急,且听我说完,再骂不迟。”
他悠哉悠哉地说道:“克武亲军,无论俸禄钱粮,还是修炼血药,皆是寻常军卒十倍之厚!”
戴征冷笑连连,脸上满是不屑。
单杰眼中精光一闪,抛出了真正的诱饵:“更重要的是,我克武城玄府,如今有九位筑基修士坐镇!灵丹妙药,堆积如山,取用不尽!你大伯那身沉疴痼疾,你爹那残废多年的双腿,皆可轻易治愈!”
戴征闻言,大吃一惊:“当真?”
单杰见他果然意动,意味深长地笑道:“那是当然,只看戴兄你,如何抉择了?”
他心中得意非常。
近数年来,妖物渡河南侵的频次相较往昔,已大幅降低,他早已闲的手痒难耐。
克武、灵夏二城积怨已久,高层虽隐忍克制,但在单杰看来,两家迟早必有一战。
恰逢妖物暂时蛰伏,两家正好借机一决高下,败者俯首称臣,胜者统御诸城,如此更能在这乱世中存活。
今日,他便要借题发挥,给这干柴烈火再添一把薪,想来少将军也乐见其成。
戴征这小子,门第低微,却仗着幼年时侥幸得入玄府,整日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当年他曾在灵夏短暂求学,那段时日,戴征没少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早已记恨于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最痛快。
他就是要先给戴征希望,再亲手将其碾碎,看着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绝望模样,最后再慢慢炮制,方解心头之恨!
此时,单杰看着戴征收刀还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更是快意非常。
忽地,戴征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半晌未止。
单杰不禁受到感染,亦笑道:“相逢一笑泯恩仇!灵夏不识英才,戴兄何苦明珠暗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克武亲军正扫榻以待!”
戴征笑声骤停,脸上笑容化作冰冷讥诮,他指着单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家世代从军,只为保境安民,舍一小家而就天下大义!可不似尔等,甘为一姓豢养的守门忠犬!单杰,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莫要在我面前嘤嘤狂吠,徒惹人笑!”
单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继而化为狰狞暴怒!
“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单杰厉声暴喝。
话音未落,他右脚踏弓弦,单臂张弓如满月!
只听“嗡”的一声刺耳弦鸣,一支闪烁着微微荧光的三棱箭簇,如毒蛇吐信,撕裂空气,直射戴征咽喉!
一连串动作,快如鬼魅,且毫无半分征兆。
戴征正在叉腰冷笑,哪料单杰如此阴毒,暴起发难!
若在往日,他定会被一箭穿喉!
然而他得授妙法,一路聆听顾惟清讲解功法关窍,短短半日,修为已有长足进步。
以往那玄奥难懂的经天御风身法,第五式“星垂平野”,在这生死危急关头,竟如有神助,豁然贯通!
电光火石间,戴征倏尔沉腰后仰,脊背如星坠平野,凭空虚悬,脚下却似生了根,牢牢钉在车壁上。
那夺命毒箭带着刺骨劲风,裂空而至,锋芒紧贴着咽喉肌肤擦过,冰寒锐气激得他汗毛倒竖!
待箭簇险险掠过咽喉,戴征腰身一挺,如同风中韧草,从容复起,神色自若。
单杰见他竟能避过自己苦练多年、从未失手的杀手锏,脸上得意的狞笑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戴征初悟妙法,心头畅快,对着单杰放声嘲讽道:“好一个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单杰,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在武学背后偷袭同窗,反被我一拳撂倒的教训,这才几年光景,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先前戴征骂他“狗胆”、“狗眼”,他只当作耳旁风,可方才“守门忠犬”之讽,再配上此刻这句“狗改不了吃屎”,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妒火与旧恨!
“你!”单杰气得浑身乱颤,怒不可遏!
他猛地调转马头,一把抄起杵在地上的丈二长槊,“锵”地一声戴好兜鍪,回马执槊,槊锋直指戴征,厉声咆哮:“寅队突骑!听我号令,全军冲阵!踏平此地,片甲不留!”
一声令下,杀气腾腾!
寅队突骑,纹丝未动。
唯有单杰身侧的一匹战马,伫立过久,不安地踢踏着马蹄。
暖风拂过战场,卷起细微尘土。
单杰一人一骑,孤零零地挺槊立在两军阵前,显得异常突兀和尴尬。
死寂持续数息,他握槊的手微微颤抖,缓缓垂下槊锋,侧首对着身后亲军,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羞怒,低声嘶吼道:“你们耳朵聋了吗?没听到我的军令?”
戴征初闻“全军冲阵”,心头一凛,正欲翻身回阵备战,谁知那寅队突骑竟无声无息,对单杰的军令置若罔闻!
他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乐出声来,指着单杰揶揄道:“单杰,原来你也是个小厮,怎么还有脸来嘲讽我?”
言罢,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单杰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好在有兜鍪遮掩,无人能瞧见他羞愤欲绝的表情。
就在这难堪的僵持之际,只闻寅队突骑中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
前排骑士如波开浪裂,默契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一位中年武人端坐于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缓缓行至单杰身侧。
此人并未着甲,只一身深色劲装,也未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极为周正的面相,颌下浓须更是修剪得一丝不苟。
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阴鸷之气。
他目光扫过森严车阵,拱手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戴兄可在阵中?小辈年轻气盛,行事莽撞,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戴兄多多包涵。”
铁壁车阵正中,两辆武刚车相连的铁锁“哗啦”一声解开。
戴胜骑着战马,缓缓行出阵门。
他面色沉凝,目光冷冽,漠然地看着那中年武人,只勉强抱拳回了一礼,未发一言。
戴征认出那中年武人乃是单杰亲叔,家中排行第四,名唤单信,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单杰正是得了他的真传。
眼见大伯离这人如此之近,戴征心头一紧,唯恐单信骤施暗算,赶忙跃下车壁,翻身上马,急策至大伯身侧。
他手掌紧按刀柄,双眼牢牢锁住单信,浑身筋肉绷紧,只要此人稍有异动,便要豁出性命,拼死阻拦。
单信对戴征的到来恍若未见,只一味打量戴胜,片刻后微微颌首,轻声笑道:“戴兄,武德城一别,数载未见,观你气色大好,我心稍安。”
戴胜轻哼一声,语带寒意:“多亏单队正当日手下留情,仅用那淬毒铁钉破我气海穴,戴某才得以苟活至今。”
单信嘴角微微扯动,皮笑肉不笑,显得颇为瘆人:“戴兄言重了。克武、灵夏情同一家,你我同在军伍,皆为手足袍泽,切磋较技而已,点到为止。单某光明磊落,怎会下那等阴损毒手?”
戴胜眼中寒光一闪,冷声质问道:“单队正身为克武主将,不去守御自家边关,抵御北境妖物,却率重骑深入我灵夏腹地,有何贵干?”
单信笑容更盛,带着几分自矜:“克武城不似灵夏多事,我军连战连捷,妖物望风披靡,不敢越境一步。尤其万胜河防线,更是妖氛尽除,清平无事。”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随意:“近来边境安宁,左右无事,便来邻邦巡梭一番。若遇邪祟宵小,随手除之,也算为和睦邻里,略尽绵薄之力。”
“不劳大驾!”戴胜语气陡然转厉,“灵夏境内,但有敢越境犯边、违非作歹者,无论是人是妖,自有我灵夏军处置,无需外人越俎代庖!”
“哦?”单信笑容可掬,浑不在意对方怒气,“既如此,单某便权当来灵夏跑马观花,看看此地风光景致,与我克武有何不同?”
他昂首远望,悠然道:“再西行两百余里,便是杨文胆杨校尉驻守的西卫城。此城似乎是灵夏四方卫城中,唯一未曾陷落过的孤城?啧啧,单某定要前去开开眼界,见识一番杨校尉的守城手段。”
一直按捺怒火的戴征,早对单信这阴阳怪气的姿态大为不忿。
此刻听他提及西卫城,言语中暗含贬损之意,热血上涌,再也忍耐不住,义愤填膺道:“单队正所言极是!”
“单队正确实该好好向杨校尉取取经!想当年,克武四方卫城俱皆沦陷,数十万妖物兵临克城城下,那飞天鬼枭都跑到你们镇守将军府上拉屎去了!若非玄府上修及时援手,也不知单队正今日能否气定神闲,在此大放厥词,满嘴风凉话?”
单信面色一沉,侧头瞥了戴征一眼,似笑非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这副脾性,倒是与你爹戴震一般无二,殊不知,口舌之利,便是祸害之源。单某近来无事,不介意替你爹和你大伯,好好管教一二!”
戴胜一直隐忍的怒火,在听到对方竟敢出言威胁自家侄儿时,轰然爆发!
他横眉怒目,厉声喝道:“单信!你那两下暗器功夫,也只配吓唬小辈!堂堂战阵之上,面对千军万马,你能有何作为?不过一鼠辈耳!”
单信眼神透着倨傲,轻蔑笑道:“戴兄若是不服,大可一试。”
戴胜目光如电,手已按上腰间佩刀刀柄,冷冷道:“正有此意!”
两人之间,杀机弥漫,空气仿佛凝固。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越平和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自铁壁车阵深处悠悠传来。
“戴巡尉,诸事已毕,时辰不早,还请早日启程。”
一阵和煦清风,伴随清朗语声,拂面而至,悄然抚平众人心中戾气。
唯有单杰,头戴厚重兜鍪,被清风一激,闷了一口燥热浊气,忍不住低低轻咳了两声。
戴胜闻声,收敛周身杀气,脸上怒容尽褪,换作一片肃然恭敬,朝着车阵方向抱拳躬身,沉声应道:“是,公子。”
单信脸上刻意维持的倨傲瞬间消散,惊讶道:“原来戴兄行伍之中,竟有贵客在!”
他眯起双眼,运足目力,往车阵深处一望。
然而,只这一眼,便觉一股锋锐之气刺来,双眼如被针扎,传来阵阵锐痛!
单信心中大骇,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他脸色变幻数下,强行压下心中惊悸,再转向戴胜时,已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拱手笑道:“不想惊扰了贵客清静。单某亦有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戴兄,你我来日方长,告辞了!”
戴胜也恢复了先前的漠然,只淡淡吐出两字:“不送。”
单信干净利落地打了一个手势。
身后那两百重甲铁骑,如臂使指,闻令而动。
霎时间,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轰然响起,震得大地微颤,骑队整齐划一地离开驰道,踏碎荒草,扬起滚滚烟尘,朝着北方原野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