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少郎,刚刚收到印月谷的飞鸽传书。”
方良见少郎手执玉笛,端坐于苇席上,连忙趋前几步,躬身将手中书信呈上,语带恭敬。
“印月谷在东,此信鸽却自南方飞来,抵达时已是气息奄奄,显然是为躲避妖物追猎,绕路迂回。这书信应是数日前所发。”
若非方良细加解释,顾惟清险些以为印月谷得知妖物大败,特地遣书来向东卫城道贺示好。
倘若真是如此,他自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与九氏重订攻守同盟,守望相助,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
他接过书信,轻轻展开,目光甫一触及字迹,不由微微一讶。
信中字体娟秀雅致,妍美流丽,竟与母亲的笔迹有着九分相似。
只是笔锋转折顿挫间,少了一分沉静内敛,多了一分活泼灵动。
顾惟清心下了然,此定是那位羽氏少司命的亲笔手书。
他迅速览过书信内容,果不其然。
信中言道,不日将有大批军粮自印月谷送往东卫城,少司命心知东卫军坚守不易,正竭力说服族老出兵支援。
然印月谷近来频遭妖物侵袭,一时分兵乏术,唯盼上苍庇佑,两家皆能平安渡此难关。
“少司命有心了。”顾惟清放下书信,语气平和。
方良缓缓言道:“东卫城与印月谷之间,皆是平地旷野,道路直通无阻。城中所需军粮,半数皆仰赖印月谷供给,虽也需用军械兵器相易,确实极大减轻了明壁城转运负担。”
顾惟清微微颔首,将书信收入袖中,自苇席起身,向门外行去。
他步履沉稳,边走边问道:“我欲借今日大胜之势,联络九氏,陈明利害,重续昔日盟约。方都尉以为,此举有几分成算?”
方良紧步相随,沉吟片刻,慎重道:“若在往常,此事恐难促成。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明壁军有此大胜,折服羽氏,当非难事。只是......”
他话音一顿,面露犹疑。
“方都尉久镇东卫城,于西陵原上诸事了如指掌。有何难处,但说无妨。”顾惟清步履不停,语带鼓励。
方良坦言道:“少郎有所不知,经年变故,九氏亦非昔日之九氏。当年缔结盟约,便有部分氏族心存疑虑,认为明壁军利用他们抵御妖祸,彼时我方势强,羽氏又与明壁同心,方将异议压下,勉强成盟。”
他紧随顾惟清身后,将今情往事娓娓道来:“十年前那场妖祸,明壁军与羽氏元气大伤,九氏中樵、丘、丰三氏更是惨遭族灭,余者亦伤亡惨重。唯崇氏一族,早早避入南方深山老林,凭地利之便,受损最轻。”
“崇氏一族,原本以游牧狩猎为生,民风彪悍,野蛮不逊。”
“崇氏本以游牧狩猎为生,民风彪悍,桀骜不驯。妖祸后,彼等便在南部山林筑城自守,更趁机兼并樵、丘、丰三氏遗族,势力日炽。其余几部,或受其威逼,或为利诱,渐皆臣服。时至今日,崇氏之强,已远逾羽氏。”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军署正堂。
“方都尉之意,我已明了。明壁军若要统合西陵原,必须首先慑服崇氏。”顾惟清驻足堂前,沉声道。
“少郎英明,”方良接着说道,“那崇氏昔年便常对我明壁军暗中掣肘,挑拨离间,唆使别族与我为难,着实可恨。”
“属下探得,近年来崇氏越发跋扈,诸多氏族苦于其盘剥,彼辈更曾遣人逼迫羽氏纳贡,扬言不从,便要动武。”
顾惟清静立片刻,缓缓言道:“且行且看,既已得羽氏善意,我正好借此良机,亲往印月谷拜会,一探究竟。”
方良神色一凝:“可需我等率部随行护卫?”
顾惟清摆摆手:“我是去登门做客,非是耀武扬威,况且东卫城一兵一卒皆至关重要。此行,我一人足矣。”
见方良仍有忧色,他淡然一笑:“方都尉无须过虑。明壁城与羽氏素来交好,此行当无大碍。”
随即又吩咐道:“劳烦方都尉,请程校尉与郭都尉来此议事。”
方良领命,疾步而去。
顾惟清回身落座于堂中高椅,指节轻敲桌案,眉宇间微微沉郁。
他万未料到,西陵原局势竟如此错综复杂。
对阵妖物匪类,他可施雷霆手段,斩尽杀绝。
然而对罔顾大局、只图谋私利的人道氏族,却不可简单杀伐,同室操戈,无异于自断手足,也有违仁德之道。
唯有先晓以大义,言明利害,以德教化,望其等迷途知返。
若执迷不悟,则施分化瓦解之策,拉拢明理者,打击冥顽者,再以大势相压,迫其屈服。
倘若叛逆之辈依旧顽固不化,那便择善者留之,不善者诛之,如此也算仁至义尽。
事态纷繁,须得快刀斩乱麻,顾惟清决意,一日之内,便要将此方略悉数践行。
至于细节,待访过印月谷,再做定夺。
未几,程振与郭浚匆匆赶至。
相互见礼后,顾惟清便将欲行之事与心中筹谋一一道出。
程振听完,深觉有理,并无异议。
郭浚则更为直白,在他心中,少郎的决断,自是无有不妥。
事不宜迟,顾惟清便于三人陪同下来至东门。
郭浚已提前将步云驹自军马场牵来。
顾惟清走至步云驹旁,轻抚它雪白鬃毛。
步云驹则温顺地低下头,轻蹭他的衣袖。
顾惟清已至褪凡三重境,九窍法力充沛,气脉悠长,往来奔行,自无需再用步云驹代步。
且前路未卜,若遇凶险,还需分心照应它,反而束手束脚。
万一步云驹有失,更不好向秦瑛交代。
“前路凶险难料,你不如暂留东卫,稍后自有人送你回明壁城,如此可好?”顾惟清低声言道。
步云驹却猛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头颅连摇,马尾急甩,显是极不情愿。
顾惟清连忙抚其颈项安抚,不由莞尔:“也罢,你既执意相伴,我岂能辜负这片赤诚?便随我同往吧。”
此刻,东卫城全军将士已在东门外肃然列阵,朝阳熔金,映照得甲胄生辉。
顾惟清甫一露面,众将士目光灼灼,齐刷刷拜倒在地,声震四野:“恭送少郎!”
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皆知,昨夜若非少郎力挽狂澜,东卫城早已化为焦土,守军亦难逃覆灭之劫。
顾惟清面容肃然,郑重还礼。
礼毕,他翻身跃上马背,动作干净利落。
一抖缰绳,步云驹似欲在众人面前彰显本领,长嘶声中,四蹄腾空,如一道白色闪电,向东方激射而去。
顾惟清朗笑一声,再提缰一催,步云驹四蹄生风,宛若流星掠野,转瞬便融入苍茫原野的尽头,只余一缕烟尘渐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