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头的楚字大旗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绣着金色“唐”字的绛红旗帜。
秋风卷着洞庭湖的水汽掠过城墙,吹散了最后一丝血腥味。
五万靖边军整齐列队于城下,铠甲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李煜立于城楼之上,十九岁的青年身姿挺拔如松,一袭银甲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俯视着这座刚刚被攻克的城池,眸中没有胜利者的骄矜,反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殿下,岳州已完全在我军控制之下。”
靖边军副将林仁肇拱手禀报,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眼中满是钦佩,“殿下用兵如神,先佯攻沅陵引楚军分兵,再以主力突袭岳州,此战必将名垂青史。”
李煜微微摇头,声音清朗如泉:“林将军过誉了。此战之胜,全赖将士用命。”
他转身望向城内,眉头微蹙,“传孤令,全军不得扰民,违者军法处置。”
“末将遵命!”林仁肇领命而去。
李煜的目光投向远方洞庭湖的波光,那里曾经是楚国水军的领地,
如今已纳入南唐版图。
岳州乃楚国与南唐接壤的军事重镇,此战意义非凡。
但他心中明白,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殿下!”
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钟谟大步流星地走上城楼,这位靖边军左将军年约四十,面容刚毅,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探马来报,楚王周行逢已命太子周保权率五万大军前来夺城,三日内必到。”
李煜神色不变:“钟将军以为该如何应对?”
钟谟毫不迟疑:“当加固城防,准备迎战。此外……”
他压低声音,“张文表虽已伏诛,但其家眷尚在。末将建议,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李煜眸子闪过一丝不悦:“钟将军,孤既已下令不得扰民,岂能因私怨杀害妇孺?”
“殿下仁慈,但张文表乃楚国名将,其子若长成,必为后患。”钟谟坚持道,“且其妻妾皆为楚人,若留于城中,恐为内应。”
李煜沉默片刻,轻声道:“此事容孤再思。先带我去看看他们。”
钟谟面露难色:“殿下,此等小事何须亲往?末将……”
“带路。”李煜的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岳州城西一处幽静的院落被临时充作囚牢,四周站满了持刀士兵。院中一棵老槐树下,
几个孩童瑟缩在一位华服妇人身边。
那妇人约三十出头,面容姣好,浑身上下,都散发一股少妇的韵味,
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当李煜踏入院门时,
妇人猛地站起,
将孩子们护在身后,声音颤抖却坚定:“唐国贼子!要杀便杀,休想羞辱我等!“
钟谟怒喝:“大胆!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李煜抬手制止,缓步上前。
他注意到妇人衣袖下紧握的拳头,以及她身后那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眼中与他年龄不符的仇恨。
“夫人不必惊慌。”李煜的声音出奇地温和,“孤此来非为加害,只是想问问你们有何打算。”
妇人冷笑:“打算?我夫君为国捐躯,我母子唯求一死相随!”
最小的女孩突然哭出声来,紧紧抱住妇人的腿:“娘亲,我怕...”
李煜心中一颤。
他想起自己幼时随父王出征,也曾见过类似场景。
那时父王告诉他:“为君者当知,战场上的胜利易得,人心中的胜利难求。”
“张文表将军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李煜突然说道,声音真诚,“他坚守岳州三日,若非粮尽援绝,我军难以攻入。”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冰冷:“太子殿下何必假慈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
李煜不以为忤,反而问道:“夫人可愿告诉孤,张将军平日最爱读什么书?”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妇人愣住了。
片刻后,她不情愿地回答:“...他爱读《孙子兵法》和...和《李太白集》。”
李煜眸子一亮:“太白诗豪放不羁,正合将军性情。”
他顿了顿,“孤亦好诗文,若有闲暇,愿与夫人探讨。“
钟谟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忍不住插话:“殿下!楚军将至,此事当速决!”
李煜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钟将军,若今日被俘的是你的妻儿,你希望敌人如何对待他们?”
钟谟语塞,脸色变幻。
李煜转向妇人,郑重道:“夫人,孤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孤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岳州,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并给予足够盘缠;二,若你们愿意留下,孤保证你们的安全与尊严。“
妇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南唐太子,
眼中的仇恨渐渐被困惑取代。她身后的长子突然开口:“你会不会像楚王对待俘虏那样...把我们卖为奴隶?”
李煜蹲下身,与男孩平视:“我李煜以人格担保,绝不会。”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男孩,“这是信物。”
男孩犹豫地接过玉佩,看向母亲。
妇人眼中泪光闪动,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给你们一日考虑。”李煜起身道,“无论选择什么,孤都会尊重。“
离开院落时,钟谟终于忍不住:“殿下!此举太过仁慈!若放虎归山!”
“钟将军。”李煜打断他,“你可知为何我军能如此迅速攻下岳州?”
钟谟一愣:“因殿下用兵如神...“
“非也。”李煜摇头,“是因为楚王暴虐,岳州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我军入城后秋毫无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加之有马楚旧部接应,”他望向城中渐渐恢复生气的街巷,“得民心者得天下,杀戮妇孺只会让楚人更加团结抵抗。”
钟谟若有所思,但仍不甘心:“可那张文表之子...”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掀起多大风浪?”李煜微笑,“况且,今日孤宽恕他们,来日楚人闻之,抵抗之心必减三分。此乃攻心为上。”
当夜,
李煜在临时行辕中批阅军报。林仁肇匆匆入内:“殿下,探子发现楚军先锋已至五十里外!”
李煜放下笔:“传令三军戒备。对了,张将军家眷可有决定?”
“正要禀报此事。”林仁肇神色古怪,“那张夫人请求见您。“
月光如水,李煜再次来到那座院落。
张夫人独自站在槐树下,月光为她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银辉。
“太子殿下。”她这次行了礼,声音平静了许多,“我母子决定离开岳州,前往潭州投奔亲戚。”
李煜点头:“明日一早孤会安排护卫送你们出城。”他顿了顿,“夫人可有什么需要?”
张夫人犹豫片刻,突然跪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李煜连忙上前虚扶:“夫人请起,有话但说无妨。”
“先夫...生前最珍视他的藏书。”张夫人声音哽咽,“其中有不少是他亲手抄录的兵法和诗集。妾身斗胆,请殿下允许带走几本...”
李煜心中一软:“这是自然。不如孤现在就陪夫人去张府取书?”
张府已被查封,
但李煜早下令不得破坏。书房内,书籍整齐地排列在架上,案几上还摊开着一本《孙子兵法》,旁边是批注的毛笔,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李煜随手拿起一本手抄本,惊讶地发现竟是自己的诗作《望江南》系列。
扉页上还有张文表的题字:“唐国太子词句清丽,惜乎生于敌国。”
张夫人皱眉痛惜道:“先夫常说,殿下若非生在帝王家,必是文坛大家...”
李煜心中一震。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已故的敌将或许比许多朝臣更理解自己。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这些...”他指着书架,“夫人尽可带走。若有需要,孤可派人协助整理。”
张夫人深深一礼:“殿下仁德,妾身没齿难忘。”
离开张府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林仁肇匆匆赶来:“殿下!楚军距城已不足三十里!各部将领已在议事厅等候!”
李煜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张府大门,转身大步走向军营。
晨光中,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既有青年的挺拔,又隐隐透出君王的威严。
议事厅内,众将争论不休。
钟谟主张出城迎战,以逸待劳;其他将领则建议固守待援。
李煜静静听完,突然问道:“诸位可知楚军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众将面面相觑。
“因为周保权急于立功。”
李煜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年轻气盛,必求速战。我军当避其锋芒...”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岳州城头时,李煜已布下天罗地网。
而在城南,一队马车悄然出城,向着潭州方向驶去。
马车内,
男孩握紧手中的玉佩,眼中仇恨渐渐化为困惑。
张夫人则抱紧怀中的书卷,望着渐行渐远的岳州城墙和那道挺拔身形,眸中若水,神情复杂。
城楼上,李煜目送马车消失在晨雾中,轻声吟道:“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
他转身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心中已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