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朝野上下只议论三件事。
一是平叛胜利后论功行赏;
二是与桑棠部就撤军还城谈判;
三是如何迎太孙与太孙妃还朝完婚。
宫里小到宫女太监都对这三件事津津乐道。
不过也有人问:
“怎么偏偏不提如何处置废湘王,难道陛下还要放过他?”
不是不提,只是大家都默认杨同谒这次必死无疑,没有议论的必要。宫正司和刑部那里联合拟定了他的十八宗罪,只要皇帝点点头,就将立即公布天下。
深夜皇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何友全将失踪半载的陈梓林带到了皇帝面前。
他苍老了很多,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脸色蜡黄得像张纸,眼睛里在没有了光亮。
皇帝看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心酸,第二眼更觉得悲凉。
“你竟然……”竟然自投罗网!
何友全告诉他,陈梓林不知道从哪里逃了出来,搭顺路商贩的马车混进城里,于皇宫门口徘徊时被自己偷偷带了进来。
陈梓林掰动僵硬的膝盖缓缓跪下,平静地说道:
“陛下广贴告示通缉臣,臣怎敢不现身?臣听候陛下发落。”
皇帝不愿意再看他,侧过身去盯着角落里跳跃的烛火。
陈梓林继续道:
“徽州沦陷之际,臣组织乡民撤离,途中被叛军拦截,此后就一直被他们关押软禁,终日浑浑噩噩不见天日,不知何时竟然被带去凉州。徽州百姓如何不得知,臣走出囚车的第一眼只看到凉州百姓家破人亡、哀鸿遍野——想来徽州当时亦是如此。臣从未参与任何一起谋逆,然此番灾祸因臣而起。当初是臣保下废王性命,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万千血债,皆系臣一己私心——陛下,臣万死不足以告慰天下亡灵!”
皇帝头疼地闭上眼睛,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十年前杨同谒就该死了,皇帝舍不得杀他,暗示陈梓林出面保他。陈梓林万金购得一种假死药送进宫,以他的名义请求留杨同谒一命,于是皇帝顺势下坡在朝臣面前演了出心知肚明的戏。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的手笔,但杨同谒只道是陈梓林顾念师徒一场救了他,所以至今都对他感激不尽。
现在杨同谒再次面临必死的局面,陈梓林再一次站了出来。
他这次不是来替杨同谒求生,而是为自己求死。他知道如果事后追究起来,这场无妄之灾起于皇帝的心慈手软,到时候必然会给皇帝的千秋功名抹黑。他自诩天子家臣,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眼看皇帝还在犹豫,何友全也忍不住劝道:
“臣为君死,天下幸也。君因臣贱,社稷哀也。”
陈梓林已经是一枚废棋,用他保住皇帝的颜面也算物尽其用。
皇帝内心挣扎良久,同意了。
陈梓林被禁林军象征性地押出来,一抬头便看到台阶下站着的杨同喜。
杨同喜亦仰头望他,浓浓夜色遮掩不住她眼里的失望。
此时陈梓林的脑中涌起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
那时候他正年轻,意气风发,因文章做得好颇受皇帝赏识,每每召入宫中谈诗论道。
某天,君臣二人煮茶论道兴致浓浓时,一大一小两个孩童闯入大人们的茶会,原来是三皇子带着五公主在追蝴蝶。
皇帝见了疯疯癫癫的二人的第一眼先是生气,随即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宠爱。他朝杨同喜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顺便擦一擦满头的汗、喝一口水。杨同喜喝水时,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絮絮叨叨地怪她疯玩儿,不过手上也不闲着:又是拨弄她头上乱了的流苏,又是理她的衣服,细致入微的甚至有些婆婆妈妈。
反观杨同谒,他局促地站在太阳底下,既不敢要水喝,也不敢抬手擦汗,大滴大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脸上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袖。
皇帝全然忘了这里有两个孩子。陈梓林也不敢多嘴。
杨同喜问皇帝陈梓林是谁,一听说是顶有学问的学士,立马来了劲。她说:
“爹爹总说会公平对待我,大哥哥有的我也会有,可是爹爹一直忘了赐我一样最重要的宝物。”
皇帝笑着问是什么。
只见杨同喜稚嫩地小手指向陈梓林,
“一位有学问的老师。娘说大哥哥之所以懂那么多道理,是因为爹爹给他请了一位最好的老师。既然钟太傅已经给了哥哥,就把陈先生赐给我吧,我保证会像哥哥一样好学。”
皇帝的笑容有了片刻僵硬,但他很快恢复了。他抚摸着杨同喜的脑袋,没有立马搭话,眼神闪躲得四处瞟,终于给他瞟见了杨同谒。
“同谒,来。”皇帝亲切地朝杨同谒招手。
杨同谒受宠若惊,一时间动弹不得。
皇帝没有怪罪他的失态,反而笑得更亲切了。
他喝了口茶,缓缓开口:
“阿喜提到老师,那爹爹就要和你们好好儿讲讲拜师的规矩。老师可不是随便赐给你的,是需要你自己备齐束脩六礼毕恭毕敬地登门拜访,请他收下你。像陈先生,他出自书香世家,这种规矩更是要遵守,你当着他的面向爹爹讨赏——太失礼了!”
杨同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嚷嚷着要回去准备拜师的礼物。她跑开前还不忘朝陈梓林喊“陈先生等我啊”。
皇帝目送她离开,又意味深长地提醒杨同谒,
“同谒,你听明白了吗?”
杨同谒到底年纪大了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匆匆看了眼陈梓林才告退。
不知道两个孩子回去如何,反正陈梓林第二天一早出门就看见杨同谒抱着礼盒殷切地候在路边。他的身边,陪同的是皇帝近侍何友全。
后来陈梓林才知道,皇帝当时说那番话就是想让杨同谒转告严贵妃。贵妃性格争强好胜,一听说区区公主都要找老师,她怎么能忍,立即给杨同谒准备好束脩,天没亮就赶他出宫拜见陈梓林。而何友全早在宫门口等着三皇子,一路陪同他过来,生怕他拜师不顺利。
这是皇帝和陈梓林的第一次配合。
转眼过去两个多月,皇帝刻意不召见陈梓林,估计是怕陈梓林进宫撞见杨同喜引起没必要的事端。但是这天杨同谒交功课时捎了一份信给他,是杨同喜写的。
信里的杨同喜好像丝毫不记恨拜师的事情,反而一直在夸他: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什么文采斐然、诗词绝唱……她几乎用尽自己夸人的词,终于在最后附上一个“小小的请求”——她希望陈梓林也能帮她批改功课。
当时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宫学夫子,每个皇子单独拜师后这位先生只能教他一人,为的是专事专为,不偏袒、不争宠。
奈何杨同喜不守规矩,也奈何陈梓林心软,偷偷答应下来。
某天,皇帝召见陈梓林,通传的太监好心提醒他陛下心情不好,让他做好准备。他踏入修正殿大门,果然见皇帝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面前书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同样在地上的还有瑟瑟发抖的杨同谒。
何友全小声告诉他,皇帝检查三皇子的功课,不仅策论写得狗屁不通,连国史都背得一塌糊涂。这件事的责任首当其冲落在陈梓林身上。
陈梓林心里不是没有纳闷,毕竟三皇子不是偷懒厌学之徒,相反他很刻苦。四书五经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自己教他的文章策论也大有长进,就算龙颜威武也不至于叫他紧张得连国史都不会背。
他还没来得及请罪,杨同喜闯了进来。少女高兴得神采飞扬,还没意识到这里气氛凝重。
她是被皇帝喊来的。桑棠部进贡了一顶宝石花冠,皇帝喊她亲自来试一试。
也就是看见杨同喜的那一瞬间,陈梓林明白了什么。
从皇宫出来后,陈梓林立即停止了暗中教授杨同喜功课,全心全意地教导杨同谒。
这是他和皇帝的第二次配合。
他数不清自己和皇帝配合了多少次,直到今天,他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后一桩使命。
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杨同喜湿润了眼眶。时至今日,她也该明白当初种种“巧合”实际都是人为。
起风了,天凉了,这个深秋终于到了。
落叶翩翩飞舞,淹没了身后的路,也扫清了眼前的路,杨同喜庄重地踏上修正殿前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