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桑棠部使臣正和满朝文武唇枪舌战、斗智斗勇。
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套在繁复的使臣礼服里面看起来滑稽可笑,但说起话来油嘴滑舌、伶牙俐齿,将一众以言闻名大学士堵得气急败坏。
皇帝坐在龙椅上泰然自若,似乎没有将底下的争吵放在眼里。
何友全压低声音向他请示:
“陛下,一时半会儿争不出高低,不然先退朝吧。”
皇帝摆摆手不应允,显然还想继续听听看。他看似轻松的目光落在双方对峙的官员上,将他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
宫闱之外则是另一番景象。
桑棠部的使团大张旗鼓地走在街道上,浑身穿满夸张的皮草毛革,帽子上、靴子上点缀着鸡蛋大的红玉髓,身后的马车里押运着珍贵的黄金宝石,仿佛随便打个喷嚏都能抖出二两金沙。城中百姓皆被吸引出来,跟在车队后面游街走巷、好不热闹。
有人嚷嚷道:
“你们走这么久,到底要去哪儿啊?”
这话正中带头使臣的下怀,他挺起胸脯十分骄傲地说:
“我等要去拜见王后娘娘!”
王后?百姓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明所以。
突然有人一拍脑袋,
“呀,不就是光明公主吗?”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一片哗然。
这群桑棠部的人好大胆,天子脚下、东宫门前敢这么称呼光明公主,无异于是公然挑衅皇室颜面。
有脾气暴烈者已经撸起袖子冲至使团面前,要和他们好好儿“讲规矩”,也有斯文者捶胸跺足,大叹欺人太甚。
当年桑棠部就是这么嚣张地强逼陈国和亲,光明公主为了家国大义不得不远嫁他国。如今桑棠部又仗着手握南方诸城再次上门挑衅,宫里百官口舌交战、宫外百姓悲愤受辱。
“今日不是你们食糟咽糠的时候了?我们公主已经拿了万顷粮食和你们绝离了,你们怎么还敢口出狂言!”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千万民众振臂呐喊“食糟咽糠,忘恩负义”,响声振聋发聩,可撼天地。
上一刻还洋洋得意的使团看着逐渐聚拢过来的人潮明显慌了,他们恐怕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么不受控制地地步。拉车的马儿更是容易受惊,已经躁动不安地刨地,一旦失控当场暴走,损失的不仅仅是车上的货物,更会误伤百姓。然而怒火中烧的百姓已经顾不上这些,依旧向使团步步紧逼……
千钧一发之际,外围有人举着旗帜过来疏散百姓。他们穿着城防军的官服,口中喊的是“周大人到了”。
幸好今日周子鹤告事假没有上朝,城防军几乎是将他从家里抬到现场,这才镇住了百姓们。
“诸位,诸位,听本官一言。”周子鹤一开口,大家都安静下来。
“桑棠部的使团远道而来,是为了商议战后交城撤兵的事宜,他们可是帮咱们打了胜仗的盟友,不是十年前的敌人了,咱们大陈子民向来以礼闻天下,怎么能把使团堵在街上呢?”
还是有人不服气,告状道:
“他们口口声声还称公主是他们的王后,这明显是挑衅!”
周子鹤继续劝说道:
“桑棠部的风俗与咱们还是大有不同的,在他们那里即便夫妻和离两家亲戚还是会以旧称相称。当然了,这不符合咱们的规矩,大家有怨言可以理解。但这不也说明公主殿下在桑棠部德高望重,他们的子民永远视公主为国母嘛。”
“王后”成“国母”,百姓的心里立马舒服多了,三三两两的散开,给了使团喘息的空间。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使团向周子鹤道了谢,带着财宝灰溜溜地离开回驿馆。
安抚完民众,周子鹤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他婉谢了城防军的马车,独自走在街道上,不知不觉走到东宫门前。
“来者……”
门口的侍卫刚要拦人立马住口,他们就算眼盲耳聋也不会不认识丞相大人。但是丞相大人一向不与东宫往来,今天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而且他们是直接放人进去还是要先通报呢?
周子鹤看侍卫面色犹豫,随和地摆摆手让他们该通报通报,不必给他特权。
很快侍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请丞相大人进门。
周子鹤不是第一次进东宫,但是他第一次进太孙的东宫。这里面没有什么变化,仿皇宫的仪制故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严格要求,十几年前杨同贲在路两边种的银杏树如今更加挺拔,金黄的落叶铺在地上就像一幅泼金水墨画。东宫的人都默契地保留了这一年一度的落叶季,任由它们铺在地上,记录又一个灿烂的秋天。
他不由自主放缓脚步,静听脚踩落叶的声音,沙脆的破碎声总能让人愉悦。
“丞相大人莫不是为了这一地落叶而来?”
杨同喜站在通往别苑的长廊下,青色的长裙成了这个季节不可多得的风景。
为了掩人耳目,周子鹤故作严肃地说:
“臣有要事与公主商议。”
穹庐侍佛立马识趣地带着其余人离开。
二人相伴走在别苑花径,有意保持适当的距离,目光也避免交织,但奇怪的氛围将他们笼罩,暧昧依旧难以掩饰。
周子鹤将使团的事如实说来,问杨同喜的意见。杨同喜却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盯着他说:
“我与稚依,绝不是那样。”
二人愣愣地对视良久,都失笑了。
“臣知道的。”周子鹤嘴上这么说,脸色却酸酸的,“只是使团故意这么做,一定是得到了稚依的默许。”
杨同喜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据实相告:
“我与稚依,也算……夫妻一场,他恐怕还想着接我去桑棠部。这次谈判,他们除了要钱要粮,还要……”我。
“陛下会许诺他吗?”
杨同喜摇摇头,
“我不知道。要钱要粮无可厚非,要我的话就要看有多少人容不下我了。”
皇帝、朝臣、太孙一党、“正统”……有多少人巴不得将她驱逐?
“我们要早做打算。”周子鹤颇有信心地说。
在他看来,今天早上百姓的反应就是很好的证明,证明杨同喜是民心所向,桑棠部不可能轻易地将她从百姓的拥护中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