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滚轮至脚边，还带着一些黏稠的液体，阵阵水腥味像无形的蛆虫一样直往鼻腔里钻。

　　薛庭芝吸了吸鼻子，厌恶的皱起眉头，看向裹着一层黏液的蚌珠，垂落的发丝正好拦住了周围的喧嚣——蚌珠正在微微发光，好像迎合着他的心跳。

　　“记住，我遣你去白松村，是让你去传播祭祀神文，让那里的百姓们也信我。”

　　“当然，薛先生需要这枚蚌珠作为助力，它的法力……你到时便知道了。”

　　薛庭芝鼻子里被水腥味和血腥味灌满，他回头看了看哭的好像一团旧布的父母们，又抬头看着被神力吊起的学童。

　　年岁小些的女童吓破了胆，止不住的哭，已经哭哑了嗓子，年岁大些的男童惶恐四顾，像受了惊的鱼儿，最终望向薛庭芝——他们的恩师。

　　童生们在等他定夺。

　　“恶神，老夫为什么要帮你？”

　　此时此刻，薛庭芝嗓音沙哑，声调平静，已近乎听不见，三足蟾神绕着他走了一圈，眼睑开阖翻覆，凝视着这位背已经驼下去一截的老人，他并未选择第一时间答话。

　　直到一声刺耳的啸叫传来，唰地一声，被神力捆住的几个蒙学童生被往下降了一大截，脚踝已浸入水面，尖叫和害怕的唾弃再度响起时，三足蟾神才缓缓开口道：

　　“薛先生，你知道的，你别无选择。”

　　“你只有将白松村河神的香火带给我，换童生们平安，此事就算了去——我亦会信守承诺，护玉莲百姓们平安，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也说话算话，让你成为我的庙祝，受香火供奉熏陶，滋养你的文气，你日后著书立学、教育桃李，不正需要这些文气吗？”

　　薛庭芝听见三足神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胸肺剧烈起伏了两下，长长呼出一口气。

　　“荒唐，荒唐！”

　　“荒唐吗？薛先生，舍小为大，保全村民命脉，这般功德善举，你将其称为荒唐吗？”

　　薛庭芝看着面色吓到苍白的童生们，咬着牙道：“妖蟾，你把他们放了，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别拿他们开刀！”

　　“不就是要香火吗，不就是要血魂吗，老夫跟你换！”

　　“拿什么和我换？”

　　“我自己！”

　　“我虽没有大成就，也读过些浅经薄论，死后也有文气加身，足够换这些孩子了吧？”

　　“不够。”

　　“……”

　　“薛先生，我说过了——”，三足蟾神正在缓缓踱步，声音忽左忽右的响起，“你别无选择，也没有余地，将白松村河神的香火聚来给我，再将那的村民转为我的信众，有多少算多少，我不计较。”

　　“事成之后，我保证会放了这些孩子，至于你所谓的文气加身，死后愿景，对现在的我，毫无用处。”

　　薛庭芝咬紧了牙关，他欲用自己换下童生，但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抹掉，蟾神并不给他机会。

　　蟾神说的没错，自己没有周旋的余地，他是跪在雪地上和蟾神交流的——打从头起，这场所谓的谈判就是不公平的。

　　他没法从蟾神那里换下来什么，他没听说过什么正神需要靠劳什子血魂、精魄等来维持神位。

　　“我吸收十婴血魂，需要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再半天后，我便要将他们沉塘了，薛先生，你自然也可以选择万事不为，给他们留下最后的一点存活时间。”

　　“妖蟾…”

　　“你是在侮辱玉莲河神，侮辱所有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你这番行为，哪怕堕入九幽地狱，也是咎由自取。”

　　蟾神并不理会老人的咒骂，咕呱咕呱的跳走，把那尊明显比自己小一大圈的雕像舔了个遍，使其散发黏稠的光辉。

　　随后他再度跳了过来：“好好考虑考虑吧，薛先生，据本神所知，白松那位鱼河神勉强也算个八品，但神位根基不稳，他们村里的人丁应该少了许多，正是你传本神之道的机会。”

　　舌头将蚌珠卷起，然后硬拉开薛庭芝的手，将蚌珠放在其手中后，蟾神又是咕呱一声，慢悠悠道：“再加上此宝物，你可完全无惧。”

　　“你就是用这邪物，夺走了玉莲河神的香火？”薛庭芝五指紧扣蚌珠，黏稠的触感让他心生厌恶，有这么两个瞬间，他很想把蚌珠丢到远处的山崖上，狠狠砸碎。

　　但他知道他做不到——无法达成这个目的。

　　蚌珠是宝物，当然摔不碎。

　　“取走白松河神的香火呢，你又会怎么样，眼睁睁看着他们交不出年供，无神庇佑，让那里的几十条人命自生自灭吗？”

　　薛庭芝也曾去过白松村，那是个远不如玉莲村的地方，两村的河神堪称天差地别，但即便是如此，白松村民也该有活下去的权力。

　　“他们…”

　　“和薛先生有关系吗？”

　　“你是在草菅人命。”

　　“薛先生，我只是让你去取白松河神的香火，并未让你杀人，河神陨落后，久而久之，自然会有新神顶上，白松村依旧是白松村，当然受了你传法后，我极大可能会是白松的新神。”

　　“这诸般流程，可不费半点人命，相反，我还会给他们提供庇护。”

　　“但薛先生，你若是不去，那这二十多个孩子……你好好想想，草菅人命的，难道不是你吗？”

　　话音落下，蟾神仿佛已经失去了耐心，咕呱声中，薛庭芝的视线模糊起来，他尝试维持清醒，脑中回忆诸贤传世经文，与这蛤蟆的鸣叫做斗争。

　　但他还是渐渐站了起来，双手捧着脏浊的蚌珠，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的向外走，这其中有七分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应该说听命于蟾神，为了这二十多个孩子，还有已经葬送魔口的十名婴儿，以及剩下的村民，他不得不去白松村抢夺对方河神的香火。

　　薛庭芝自认为自己面对的是没有任何余地可言的两难选择，他选择一边就会牺牲另一边，待一切事毕，他不会回来当什么狗屁庙祝，他会让白松村的父老乡亲们杀死自己，将他的尸骨葬在原野或山丘上，或是河神庙的门槛上，让白松村民都能踩踏。

　　以此赎罪。

　　“……妖蟾……”

　　满脸风霜的老人回过身来，细雪在他枯瘦铁草一样的身型边打着旋儿。

　　“我要你立下神道誓言，说到做到。”

　　出乎意料的是，蟾神竟然照做，面无表情的直盯着他，薛庭芝冷哼一声，就此离去。风如刀，雪似剑，老人念着贤人经书一路走远，直到村民们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左右不过四五里路，绕过几个冰雪封路的山陵，薛庭芝按着往年的记忆向白松山脉前进，直到接近那片河滩野谷。

　　……

　　姜欣儿蹲在地上，被余清安姐姐逗着乐，忽而远远看见一个瘦削的影子从村外走近，直到撞破一层屏障一样踏了进来，那瘦影面色憔悴，胡须上全是血染的痕迹。

　　老人抖了抖袖袍上的落雪，看着四周景色，微微恍神，正自游离之际，一抹小小的亮色朝自己跑了过来。

　　“薛爷爷！”

　　姜欣儿像小牛一样哼哧一撞。

　　“薛爷爷，您好久没来我们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