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声音越小,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羞惭和不安,手里的针线包像是有千斤重。
我看着那针线包,粗布缝制,针脚细密整齐,里面鼓鼓囊囊,显然是塞满了她连夜赶制的鞋垫,这姑娘,是在用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笨拙而真诚地表达着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以及对自己身世和过往的自卑。
二呆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走了过来,他挠挠头,难得地放柔了声音:“嗨,说什么贱不贱的,以后都是新日子了,这鞋垫好,哥正缺呢,谢啦啊!” 他大大咧咧地接过针线包,掂了掂分量,咧嘴一笑,接着说道:“嚯,不少啊,我们带回去够穿几年的了。”
我心中微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姑娘,温声道:“秀莲,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怯生生地抬起脸,月光下那双曾经充满麻木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泪水,也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深深的感激。
接着秀莲颔首施礼道:“二位哥哥,我是你们买下的,理应伺候,你们要是不嫌我身子脏,今天我就给你们暖床。”
说罢她解开了棉袄,里面是蓝布肚兜,雪白的肩膀在火炉的热度下熏出了香汗。
二呆笑道:“妹妹,你要怎么伺候我们俩?”
秀莲咬着嘴唇说道:“我先伺候周爷,之后我回去洗洗,然后再伺候您,还请二爷挂上床帘等一会。”说罢她就笨拙的扭着腰,要往步床里走。
二呆笑道:“哥,我可不是什么君子,这可把持不住啊。”
我想说什么,又怕话说重了伤了她,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说过要收小烟子为徒,看年纪你也比我差七八岁,我也收了你当徒弟就好。”
秀莲见我不需要伺候,双目泪盈盈的说:“好,那以后您就是我师傅,可我那混账爹一没钱了就让我……让我卖肉,有时候一天会找来三四个人轮着弄我,一个人只收四十大子儿,也就够吃几笼屉包子,可那也比进白房子强,到了那一天至少接十个客,还会被打骂,经常有人上吊,现如今他得了钱还好说,只怕日后也少不了纠缠,如果您走了,我和小烟子可怎么办?荣先生虽然正直,但君子是斗不过无赖的。
谢秀莲那带着绝望和自轻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在我和二呆的心上。她解开的棉袄下,蓝布肚兜包裹着单薄的身躯,雪白的肩膀在炉火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不是诱惑,而是血淋淋的屈辱烙印,那句一个人就收四十大子儿,更是将老烟鬼的禽兽行径和她过往地狱般的遭遇赤裸裸地摊开。
二呆脸上那点促狭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作滔天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痛心。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胸膛剧烈起伏,看得出牵动得刚愈合的伤口都隐隐作痛,他咬着牙低吼:“那老王八蛋还是人么?这跟骆驼祥子里说的差不多啊!万恶的旧社会,老子再看见他必然把他废了”。说着话他抄起我背囊里的刀就要出门。
我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二呆被我一喝,硬生生顿住脚步,回头看我,眼中怒火未消,却也多了一丝清明。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和酸楚,上前一步,没有去碰触她裸露的肩膀,而是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谢秀莲颤抖的双臂,将她轻轻托起,帮她把敞开的棉袄仔细拢好,系上布扣,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我看着她泪水涟涟、充满羞惭和恐惧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说道:“听好了,从你叫谢秀莲,成为我觅宝门记名弟子的那一刻起,过去那个任人欺凌、被当作货物买卖的秀莲就已经死了,你的身子,你的命,只属于你自己,再不是什么脏或贱的东西,那是老烟鬼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强加给你的污秽,不是你的错。”
我扶着她站直,目光锐利如刀,势必要斩断她心中那根自卑的枷锁,我接着说:“你记住,觅宝弟子,行的是正心明道济世救人,持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你既入我门墙,为师必当授你护身保命、安身立命之术,岂容宵小再辱?”
谢秀莲被我话语中的力量所慑,哭声渐止,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自卑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我哥说得对。”二呆也上前一步,他收敛了所有的混不吝,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看着谢秀莲,拍着胸脯道:“别怕,以后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先问问你二叔这双拳头答不答应,老烟鬼那老畜生要是还敢来纠缠,看我不把他那身贱骨头拆了喂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侄女,谁敢欺负你,就是跟我二呆过不去。”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又补充道:“不过,光靠哥俩护着不行,咱得让你自己硬气起来,我别的本事没有,打架斗狠的路子懂不少,明儿起我就教你几手,不用多厉害,够放倒一两个泼皮无赖就行,保管让那些不开眼的王八蛋见了你就腿肚子转筋。”
二呆的话虽然粗鲁,却带着一股子挣扎求存磨砺出的彪悍和实诚劲儿,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谢秀莲看着二呆凶狠却又真诚的脸,又看看我沉静而坚定的目光,眼中的泪水终于不再是无助的流淌,而是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带着一种要将过往所有屈辱都冲刷干净的释放。
她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次不是卑微的乞怜,而是带着新生的感激和决心,对着我和二呆,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傅!二叔!”她抬起头,额头一片通红,泪水和尘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起了火焰,她说道:“谢秀莲记住了,从今往后,我这条命是师傅和二叔给的,我一定好好学本事,绝不再让人轻贱,绝不再让师傅和二叔蒙羞。”
我弯腰将她扶起,这一次,她的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绵软无力,而是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站直。
我看着她眼中的希望,沉声道:“好,记住你今日的话,觅宝门乃脱离七十二行乃至外八门的独一门,门人行事当光明磊落,俯仰无愧,护身之术二呆教你拳脚,至于我么?”
我顿了顿,目光深邃,接着念叨:“会传你和小烟子一些识药辨毒、驱邪避秽的方外之术,以及相面观气、趋吉避凶的皮毛法门,这些本事,或许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但足以让你在这乱世之中,护佑自身,明辨是非,不为邪祟所侵,不为奸人所欺。”
说着,我从随身的背囊里,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些朱砂、雄黄粉、几样常见的驱虫草药,还有一小截特制的、带着辛辣气味的沉香线香,这些都是蓝玉儿在去天坑时备下的简易防身之物。
我将小包塞进谢秀莲手中,点头道:“朱砂、雄黄辟邪驱秽,这几味草药磨粉随身携带,寻常蛇虫鼠蚁不敢近身。这线香点燃,有安神驱虫之效,若遇阴邪之地或心神不宁,可点燃护身,先认认这些东西,明日我再详细教你别的用法。”
谢秀莲双手捧着那小包,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用力地点着头,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求知的光芒。
”我眼神一冷,声音带着寒意:“至于老烟鬼,他若识相,拿着钱去抽他的大烟,大家相安无事,他若还敢来纠缠,自有我和二呆料理他,你和小烟子安心住下,学好本事,待你们根基稍稳,为师自有安排,让你们彻底远离这北平城的是非之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屋内,谢秀莲脸上泪痕未干,却已不再是绝望的泪水。她紧紧攥着那包朱砂雄黄,仿佛攥住了斩断过去、通往新生的利刃,那双曾经充满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对力量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望。
而我和二呆,也在这乱世的北平深夜里,悄然种下了两颗属于觅宝门的种子,只是教导她们的时间,恐怕不会太多,龙昌货行的事,以及那半颗游荡的黑水心催促着我们前行。
当然我现在不会知道,未来谢秀莲和谢晓烟会成为青莲圣母和凌波度烟,在大洋彼岸的旧金山闯出一片天地,以至于我还会遇到他们的门徒后人,那都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