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如梦初醒,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和哭泣,王金龙抹了把脸,第一个冲回屋去收拾,刘大娘和冯氏也手忙脚乱地开始打包那点可怜的细软,荣三爷默默转身回屋,片刻后,抱着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袱出来,里面显然是他那几件珍贵的念想,秀莲拉着弟弟,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们没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想来都被老烟鬼卖干净了,且这几日得了卖闺女儿子的钱钞,又泡在了大烟馆。
趁着众人忙碌,我将刘大娘、王金龙和荣三爷叫到一旁,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大娘,金龙大哥,三爷,这宅子虽好,但有一事,你们务必牢记在心。”
三人见我神色凝重,立刻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最迟民国二十二年年底,也就是1933年底之前,务必把这宅子卖掉,带上所有家当,离开北平。去南方,越远越好,最好是香港,额,就是老佛爷李大人租给英国人的香岛。”
“为什么?”王金龙和刘大娘惊愕万分,刚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怎么就要卖掉离开?
荣三爷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天机难测,我只能言尽于此。”我目光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接着说:“届时北平将有兵灾大祸,炮火连天,绝非安居之所。切记,一定要在1933年底之前离开,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嘱托。”
其实我这是打了富余量,二呆说道:“哥,咱这不算泄露天机么?”
我说道:“比起37年的浩劫,让这些普通人保住生机,这都无所谓,唉,小鬼子快来了。”
刘大娘和王金龙被我话语中的沉重和笃定所慑,虽然听不懂,带着满心疑惑和不舍,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周爷,我们记下了,一定照办!”
荣三爷深深看了我一眼,缓缓颔首:“荣某明白了,多谢周先生提点。”他显然想到了更多。
看着众人眼中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对未来的那一丝隐忧,我心中稍定,至少在这乱世之中,我为他们争取到了一段安稳的时光和一个可能的退路,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战火,已是历史的必然,非我所能改变,但庆幸的是,我们的反侵略战争必然胜利,不管时空如何交错,这也是一定的。
而眼下,还有另一场更迫近的事由,在龙昌货行等着我和二呆那些沾染了黑水心邪气的巨鼠,以及那批被邪物裹走的阴丹士林布。
马车载着刘大娘、荣三爷、冯氏和抱着孩子的冯氏,还有秀莲姐弟,辚辚驶向南城新宅。
王金龙却说什么也不肯上车,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执拗,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他那辆八成新的洋车车把,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周爷,罗掌柜,您二位好意我心领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劳动人民特有的固执和骄傲,他笑着说:“我这洋车,是我的饭碗也是我的腿,新家在哪条胡同?我自己拉过去,让冯氏和孩子坐车就行,咱见天拉别人的脚,也让我老婆孩子享受享受”。
罗文山拗不过他,只好让车夫把地址详细告诉了他,王金龙牢牢记住,对着马车上的冯氏咧嘴一笑:“媳妇儿,抱好孩子,咱新家门口见。”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拉起那擦得锃亮的洋车,迈开大步,汇入了北平城午后熙攘的街道,他跑得飞快,仿佛要将这破败的羊尾巴胡同尾巴尖儿永远甩在身后。
马车比人力快些,先到了新宅所在的那条胡同,下了车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黑漆大门,绕过影壁,青砖铺地的方正前院、抄手游廊、东西厢房的轮廓展现在眼前。
冬日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驱散了几分寒意,院角那几株松柏苍劲依旧,池塘薄冰反射着微光,虽荒疏但那份齐整的格局,与羊尾巴胡同的逼仄破败简直是天壤之别。
“哎哟我的老天爷…”刘大娘第一个跨进来,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死死抓着门框,生怕眼前这景象是梦,她声音发颤:“这…这真是给咱们住的?这比我们老家地主老爷的宅子还气派啊!” 她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流淌。
金龙大哥和冯氏也到了,冯氏抱着孩子,站在影壁旁,呆呆地望着这敞亮的院子,又低头看看怀里懵懂无知的孩子,嘴唇哆嗦着,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孩子的小棉袄上,孩子似乎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
秀莲,现在该叫谢秀莲了,她拉着弟弟谢晓烟的手,站在门槛内,她看着这青砖灰瓦、整洁开阔的院子,又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再想想羊尾巴胡同那间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烟臭和霉味的破屋,巨大的反差让她有些眩晕,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彩,喃喃道:“这就是新家?”
谢晓烟则好奇地挣脱姐姐的手,跑到院角那假山石旁,伸出小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头,又蹲下来看池塘里的薄冰,小脸上满是新奇。
荣三爷抱着他的蓝布小包袱,最后一个走进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失态,只是静静地站在前院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规整的房舍、苍劲的松柏、结冰的小池。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却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仿佛干涸的河床终于渗入了一缕活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影壁上残留的、不知何年的模糊字画痕迹上,轻轻吁了口气。
“周爷,这得花多少钱啊。”刘大娘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稍微回过神,抹着眼泪,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地看着我。
我微笑道:“钱的事不用操心,都办妥了,大家安心住下便可,房契也都按了手印,前院厢房宽敞,金龙大哥一家可以住东厢,刘大娘您住西厢,三爷您看正房就您来吧”。
荣三爷连连摆手,声音带着旧时文人的矜持,说道:“使不得啊,正房乃主人所居,荣某岂敢僭越?东耳房足矣、足矣。”他坚持着旧礼。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王金龙已经把车停在了倒坐房前的前院,洪亮的声音带着喘息和难以抑制的兴奋在门口响起,他黝黑的脸上汗津津,却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冯氏脸上泪痕未干,却也已经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