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镇面色阴晴不定,其实当陈瑛提到武清侯府时,他便大概猜出来此女身份——毕竟石家次女跋扈之名早在京卫将领间传遍了。
“原来是石二小姐!”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在马上微微欠身,“倒是末将失礼了。但……”
周镇突然沉下脸,
“擅闯卫所禁地,觊觎军马,此番又踩踏皇田……这三桩罪过!就算武清侯亲至,怕也不好包庇吧!”
说着右手已按上刀柄,身后三十余名卫所兵齐刷刷抬起劲弩。
石府仆从见状,立刻结成圆阵将石玉娘护在中央,奈何卫所骑兵居高临下,局面陡然凶险了起来。
““诸位且慢!”
陈瑛眼见双方再次剑拔弩张,赶紧出言制止,他与周镇素有来往,倒是不愿这名悍将触了石亨的霉头。
他接着指了指远处仍在灌木丛中挣扎的枣红马,
“周将军,方才我已问明缘由。石二小姐的坐骑突然发狂,这才误入禁地。”
周镇眉头紧锁,握着刀柄的手却松了几分。
“至于皇田……”
陈瑛翻身下马,俯身拾起一株被踏倒的麦苗,
“受损不过数垄,若为此等小事大动干戈,若传到朝中……”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镇,眼中之意很明显——为这点损失得罪武清侯,实在不值。
陈瑛深知周镇性格刚直,故而话说三分,留足余地。
石玉娘在阵中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出言挑衅。
她虽骄纵任性,却也并非不知进退之人。
方才一番交手,她已看出这名守将同样是个桀骜不驯的主儿,面对武清侯府的威名竟也毫不退让。
“这莽夫……”
她暗自咬牙,心中却已起了几分退意。
毕竟若真在此处闹出人命,即便父亲事后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也终究于事无补。
更何况……
她余光瞥见陈瑛,心下明白这是最好的收场时机,于是她收起长鞭,别过脸去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了这个台阶。
只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仍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周镇铁盔下的眉头稍稍舒展,按在刀上的五指松了又紧,作为常年驻守京畿的将领,他岂会不知武清侯的权势?
“罢了!既然是陈大人出面说情,末将今日便给了这个面子。但……”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石玉娘一行人,
“但末将奉皇命驻守大兴左卫,职责所在,不容有失。若再有擅闯者——”
他猛地拔刀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格杀勿论!便是告到御前,末将也问心无愧!”
说罢,他“锵”的一声还刀入鞘,转身对身后军士喝道:
“收兵回营!”
整齐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只留下满地扬尘。
陈瑛望着周镇离去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气,这场险些酿成大祸的冲突,总算暂时平息了。
“谢过陈大人!”
石玉娘语气生硬地道了句谢,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府中仆从早已另牵来一匹马,她一把拽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几分武将之女的英气。
临行前,她只是随意地朝陈瑛拱了拱手,连眼神都未多给一个,便猛地一夹马腹,扬鞭而去。
尘土飞扬间,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陈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由得摇头苦笑,这位二小姐心性高傲,能让她开口谢两次,已是破天荒的事,再多要求,反倒显得不识趣了。
他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尘土,转身踱回田间,俯身查看他那几株被踩踏过的麦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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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大堤上,正午的日头高悬,昨日的飘雪已经逐渐融化。
大堤上,已经是人声鼎沸……
近处几十口新垒的土灶正冒着袅袅炊烟,伙夫们搅动着大铁锅,浓郁的饭香随风飘散。
远处,新征调的民夫们排成长龙,正喊着整齐的号子“嘿呦嘿呦“地挑土筑堤。
他们大多是曹州决口的灾民,此刻为了一口饱饭,正拼命加高这道关乎生死的屏障。
“哈——这冷天睡得就是舒服……”
太子朱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草棚里钻出来。
厚实的棉被窝让他从凌晨酣睡至今,此刻精神焕发,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活力。
草棚外,刘六儿带着侍卫们已经轮换了两班岗。
这些忠心耿耿的汉子眼窝深陷,显然比酣睡的主子辛苦得多。
江昊见主子起身,连忙捧着柳枝、一盆清水上前——奇怪的是,往常干这个活的董平这时已经不见人影。
“咕噜噜……董平呢?”
朱齐一边用柳枝蘸着青盐清理口腔,一边含糊地问道:“这厮……又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禀殿下……”
江昊微微躬身,指向大堤下方那片叮当作响的铜匠区。
只见数十名工匠正围着炉火忙碌,锤击铜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人声鼎沸的大堤上显得格外清脆。
“董公公天没亮就去了那边,一宿未合眼,现下正和方翰林谈得兴起呢……”
太子顺着指引望去,果然看见勤快的董平穿得厚厚一身,略显臃肿的身影正凑在清瘦的方翰林身旁。
两人站在一堆铜器中间,董平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伸出手来比划着。
由于身形差别较大,朱齐老远处就能看到这家伙在暗自垫脚尖。
“这倒稀奇了,”
太子吐出最后一口柳枝盐水,用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就算完成了晨间洗漱。
说着,他朝江昊招了招手:
“先让他们聊着。走,去看看昨夜的打冰成果如何。”
一行人踩着些许泥泞的堤岸前行。
待走到昨夜打冰地方时,却远远望见原先的打冰队员已经更换了一个新的作业地点。
朱齐心头一紧,正担心那铸铁管是否因移动而变形炸裂,转身却见整套蒸汽装置——包括炉灶、酒甑等物,竟都完好无损地迁到了数百步外。
那炉膛里的炭火依然烧得正旺,蒸腾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格外醒目。
远处堤岸上,一个青色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那人官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靴子上沾满黄泥,却浑然不觉。
待他跑近,众人才认出是工部分司主事王纶。
“殿下!天大的好消息!”
王纶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激动。
跑到近前,他正欲在泥地上来一个滑跪,就在动作还没开始施展时——
“站着说话!”
朱齐赶忙大喝一声,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王纶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却仍堆满喜色。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泥点,喘着粗气道:
“殿下明鉴!昨夜清理底冰后,水位不仅止住了上涨,还回落了整整一寸!您看那水志桩——”
朱齐转身望向插在堤边的水志桩,他记得真切,水位线确实比昨夜降了一格。
浑浊的河水中,还能看见近岸几处新凿开的冰窟窿,隐约可见底下仍存在着冰层。
这些底冰处于河道偏底的位置,超出了作业水深,打冰队员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转战其他地方。
“底冰体积膨胀,占据河道空间……”
朱齐下意识地解释着,忽然意识到这些水文术语对王纶来说可能难以理解,便改口道:
“就像往碗底搁一个冰块,水自然要溢出来。现在把冰凿出一部分,让它流走,水位自然就降了。”
他走到河边,比划了一下,“当前水位仍然处于危险期,不可掉以轻心!”
王纶正欲点头,突然又一个声音传来:
“殿下!我们新式的蒸汽锅炉要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