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京城,白昼总是短暂。
酉时刚至,西边的日头便已斜坠。
石亨方才结束了一日的公务,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西四牌楼附近的武清侯府中。
他刚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落座,连身上的绯色官袍都未来得及更换,便有心腹老仆石忠义快步进来,将白日里发生在府外的一桩事情细细禀报。
“什么?”
石亨听完禀报,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石忠义,声音陡然拔高三分,尾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只见老仆人石忠义被看得心里发毛,半天不知道家主是何意,便试探着开口道:
“侯爷,是否今日下人的举止有失体统,让二小姐在外头失了颜面?
若是如此,老奴明日一早就点齐府中精锐家将,再去那大兴左卫讨个说法!那指挥使周镇……”
说到这里,他偷偷瞟了一眼家主的脸色,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不过是个屯田、养马的卫所,老奴早就看他不顺眼……”
“什么大兴左卫?”
石亨突然回过神来,原本紧绷的面容竟意外地缓和了几分。
他摆了摆手,示意石忠义不必再说,沉吟片刻后,嘴角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们今日……做得不错!”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骤然转冷,眼睛又微微眯起,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
“不过……从今日起,你要严加管束这帮人,这段时日,都给我安分些!
至于玉娘那里,我自会好好管教!
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莫非……”
石亨缓缓起身,他身形本就高,此刻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石忠义,一字一顿道:
“是本侯平日里太过宽纵,让你们都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狂妄到敢与朝廷卫所兵丁公然对抗的地步?”
石忠义闻言,赶忙俯首称是,
“老奴糊涂!老奴未能领会侯爷的深意,这就去将您的吩咐传达到位,日后绝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望着石忠义退出厅堂的身影,石亨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最终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缓步踱至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丰茂的长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几分玩味,
“周镇此人倒是帮了个大忙!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没想到今日时机竟自己送上门来……”
窗外的天色尚未完全暗沉,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他转身从内室中提出一个小包裹,突然提高声调对外喝道:
“来人!给本侯备轿!”
此时的大明京城,仍严格执行着祖制宵禁。
按《大明律》规定,“一更三点至五更三点”期间,无特许者严禁在街巷行走。
五城兵马司的巡夜官兵手持铜锣,在街巷间来回巡视,一旦发现违禁者,轻则鞭笞,重则下狱。
不过这些规矩,对于位高权重的武清侯而言,当然是一纸空文——就连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见了他都要问安行礼。
更何况现在时间尚早,离一更三点(20:12左右)还有一个时辰。
位于玉河桥西的陈府(今南池子大街一带),这座由宣宗皇帝亲赐的宅邸,内阁首辅陈循已居住了二十余载。
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与紫禁城仅一水之隔,朱门高墙间尽显朝廷重臣的威仪。
尽管陈循早在内阁值房时便已用过晚膳,但这位以治家严谨著称的阁老,依旧保持着每日与子嗣叙话的家规。
此刻,他正端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长子陈瑛、次子陈璲侍立左右,幼子陈玹则恭敬地跪坐在下首的蒲团上。
对于年方十七的幼子陈玹,陈循照例要考校其近日的功课。
他手持一卷《春秋》,不时发问,见幼子对答如流,严肃的面容上方才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而长子陈瑛因恩荫入光禄寺任职,次子陈璲亦在国子监进学,陈循便细细询问二人今日的公务与学业。
厅内烛火摇曳,父子间的对谈严肃却不失温情。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只见府中老管家匆匆入内,躬身禀道:
“老爷,武清侯石亨递了名帖,此刻正在府门外求见。”
“武清侯?“
陈循眉头微蹙,手中茶盏不觉一顿。
他暗自思忖:虽说同朝为官,但自己与石亨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平日朝会上也不过点头之交,今日怎会突然登门?
正疑惑间,余光瞥见长子陈瑛神色有异,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了然,嘴唇微动似欲言又止。
“你们且先回房歇息。”
陈循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对几个儿子吩咐道。
虽不知石亨来意,但对方身为团营提督,手握重兵,此番夜访必非寻常。
朝中重臣密议,自当避人耳目。
待子嗣退下,陈循整了整衣冠,便踏出了厅堂的门槛。
管家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重重院落时,陈循心中仍在盘算:
前日里,于谦、王直两名重臣相继辞职,这石亨深夜造访,莫不是……
未及细想,已行至前院。
陈循当即换上满面笑容,人未至声先到:
“哈哈哈!武清侯今日怎得闲暇光临寒舍?老朽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此时石亨早已下轿等候在门前。
灯笼的照耀下,这位武将身着绯色麒麟服,腰间玉带熠熠生辉。
见陈循亲自出迎,他连忙拱手还礼,刻意将身子压低了几分:
“陈阁老折煞本侯了!不请自来已是不该,怎敢劳您老亲迎?”
这一声“您老”叫得极其顺嘴,陈循听得真切,心中不由一动——这石亨往日朝会上何曾这般客气过?
须知景泰年间内阁虽渐成气候,但尚未达到后世那般权倾朝野的地步。
而文武互不统属,石亨以军功封侯,掌团营重兵,陈循以内阁首辅,总揽机务。
二人虽同为朝中要员,却向来泾渭分明。
此刻这般反常的亲热,其中深意,倒是不言自明。
陈循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愈发和蔼,伸手虚扶道:
“侯爷说哪里话,快请入内用茶。”
再回忆方才长子陈瑛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这老狐狸心中却是多了几分疑虑:
莫非这武清侯所求之事,竟与自家子嗣有所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