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管家的躬身引领下缓步来到了“勤慎堂”。
——这是陈府专门接待客人的会客厅,他自然不会将石亨引至花厅,那里是平日教导子侄读书明理之所,岂是待客之地。
按照《明会典》的规制:三品以上大员宅邸的主厅方可称“堂”,五品以下官员则只能称“厅”。
这“勤慎”二字更是大有深意,自景帝即位以来,屡次在朝堂上训诫群臣“为官当以勤慎为本”。
陈循为表忠心,特意将府中会客厅更名为“勤慎堂”,既合礼制,又显心迹。
待宾主落座,侍女奉上清茶,陈循捋须笑道:
“武清侯为国征战,劳苦功高。老朽早有亲自上门走动之意,奈何朝中事务繁杂,平日未曾拜见,确实惭愧……”
这两人平日里素无往来,今日石亨突然来访,陈循也心中暗自纳闷,至于他自己是否真有“走动之意”,那便无人知晓了
石亨连忙拱手,平日里威严冷峻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笑容,显得格外热络:
“陈阁老言重了!本侯不过是为国效力,按陛下旨意行事,哪敢居功?
倒是您老日夜替陛下处理机务,夙兴夜寐,才是真正的朝廷栋梁,吾辈楷模啊!”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倒也不觉难堪。
毕竟陈循年长他十余岁,又是内阁重臣,这般客套也是理所应当。
陈循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却透过袅袅茶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石亨的神情。
他放下茶盏,故作随意地问道:
“武清侯今日大驾光临,想必不只是为了与老朽闲话家常吧?若有什么需要老朽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石亨见陈循终于问起,当即挥了挥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虽然是一副豪迈武人的姿态,却掩不住眼中闪烁的精明
“哈哈哈~阁老这话可折煞本侯了!哪里敢劳动您老大驾!今日冒昧登门,实在是出于两桩心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
“这一来呢,是要当面感谢阁老长期以来的照拂。
团营改制以来,钱粮供应从未短缺,将士们都说这是托了阁老的福。
如今改制初见成效,这份功劳,本侯可不敢独吞啊!”
陈循心中暗思:团营改制是于谦牵头,景泰帝督办的要务,钱粮调度自是按例拨付,本来不足挂齿,何须特意登门道谢?
但是他面色不改,微微颔首,等着石亨的第二件事情。
石亨见陈循不语,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
“这二来呢……”
话到此处竟然顿住,
陈循适时地“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能让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武清侯如此难以启齿,倒真是件稀罕事。
只见石亨那张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面庞竟泛起一层红晕,他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
“说来惭愧……陈阁老有所不知,本侯那个不成器小女,平日里宠溺过度,疏于管教。
今日上午在京郊狩猎时,一时兴起追逐猎物,不慎纵马擅闯大兴左卫禁地,被周镇派人团团围住……”
他话未说完,陈循手中的茶盏一抖,茶水都差点溅了出来。
大兴左卫虽是屯田养马卫所,但擅闯军营之罪,随时可能被射杀。
这位武清侯千金,胆子倒是不小。
陈循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关切,声音却仍保持着沉稳:
“后来呢?”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
“周镇此人,老朽虽未曾谋面,但听闻乃是宣府退下来的悍将。这些边军出身的将领,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最重军纪……”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石亨一眼,“令千金可还安然无恙?”
石亨闻言,立即配合地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劳阁老挂心,小女总算是有惊无险。”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陈循深深一揖:
“今日多亏了令郎出手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据家仆禀报,今日陈家大公子不仅及时制止了小女的莽撞之举,更在周镇面前据理力争,这才保住了小女的性命。这份恩情,本侯没齿难忘!
今日登门,主要就是为特地拜谢阁老教子有方,更要当面致谢令郎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石亨故意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在厅堂内来回扫视,故作疑惑地问道:
“今日怎么不见令郎......”
陈循此时终于明白了石亨的真实来意。
儿子陈瑛听到石亨来访时,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陈循已经猜出来几分。
而且武清侯何等人物,断不可能在此事上作伪。
他虽心中仍有疑虑——石亨之女闯营一事未免太过巧合,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捋须笑道:
“原来如此!区区小事,竟要劳烦武清侯亲自登门致谢,犬子当不得如此大礼!”
石亨闻言,立即板起那张常年征战晒得黝黑的脸庞,
“阁老此言差矣!京中同僚皆知,本侯膝下虽有五子,却仅此一女……”
他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她便是本侯的心头肉、掌上珠,想到今日之事,本侯心有余悸,
令郎救她一命,便如同救了本侯一般……”
说罢,他转身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方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呈到陈循面前。
盒中赫然是一叠泛黄的田契,上面盖着朱红的御印。
石亨声音低沉而诚恳:
“本侯素闻阁老清廉美名,一直敬仰不已。这是本侯在京师保卫战胜利时,万岁爷特赐的京郊百亩良田……”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陈循的眼睛,正色道: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百亩田产,不多不少——多了,纵使本侯能拿得出,但这反倒有辱阁老清廉美名,
少了,本侯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
石亨将方盒向前推了推,缓缓说道:
“这些田契,乃是本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也是当年血战得来的殊荣。望阁老万勿推辞。”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饶是陈循这般老成持重之人也不禁动容。
他确实以清廉著称,但陈府上下百余口人,仅靠他与陈瑛的俸禄维持,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如今石亨以“救命之恩”为由相赠,既全了他的清名,又给了个名正言顺收下的台阶。
陈循捻须沉吟,他这位素来决断的内阁重臣,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救命之恩”而踌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