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晶,每一粒尘埃都倒映着那令人心悸的银色光辉。
王瑶盘膝而坐,那张曾令罗羽魂牵梦绕的容颜,此刻却在温柔与酷烈之间诡异地切换。
银光在她周身流转,如同一条活着的银河,时而温顺如水,让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悲悯众生;时而又狂暴如雷,让她双眸射出俯瞰蝼蚁般的冷光。
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声音却像是两个人格在交替,一个属于王瑶,另一个则古老、威严,带着审判天地的漠然。
“我是守律人……以身承载法则,维系天地秩序。”她低语,眼神清澈而迷茫。
下一瞬,那清澈便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噬,声音也变得冰冷刺骨:“……也是破律者。律法若成枷锁,便由我来亲手打碎。你们这些尘世间的蜉蝣,谁配审判我?”
罗羽的心狠狠一沉。
他能感觉到,一股远超王瑶本身修为的力量正在她体内肆虐,那不是简单的走火入魔,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夺舍,或者说,共生。
他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伤及王瑶的神魂本源。
没有丝毫犹豫,罗羽双目微闭,眉心处混沌之气氤氲流转,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神识悄然探出,如同一条无声的触手,小心翼翼地向王瑶的识海深处潜去。
甫一接触,罗羽便感到一股浩瀚如星海的意志扑面而来,那意志充满了古老、冰冷的规则气息,仿佛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律令。
在这股意志的冲击下,他的神识险些当场溃散。
他强行稳住心神,穿过重重意识迷雾,终于窥见了王瑶识海的核心。
那里,王瑶的本体意识蜷缩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而在她的意识王座上,端坐着一个由纯粹银色光芒构成的影子,那影子没有五官,却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祂的俯视与漠然。
“吾乃初律之影。”那影子发出宏大的声音,直接在罗羽的混沌空间中震响,“此女为吾之容器,亦是吾之化身。你,罗羽,身负混沌,逆乱法则,乃万法之源的死敌,乱法之源。”
就在罗羽试图与“初律之影”沟通,寻找破局之法时,营帐的帘子猛地被掀开,苏浅带着一脸前所未有的凝重,疾步而入。
她的掌心托着一枚不断闪烁着微弱灵光的玉符,玉符上,几缕几不可闻的残音正在被她强行捕捉、推演。
“罗羽!”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我截获了岩老与暗风的密谈灵音,他们真正的杀招不在王瑶身上,而在焚心谷!”
她迅速将推演出的信息告知众人:“他们在焚心谷布下了一座‘引律阵’,以三百名无辜修士的精魄为引。这阵法只有一个目的——一旦第二块法则碎片现世,他们便会立刻发动大阵,强行激发碎片与天地间所有法则之力的共鸣!”
“共鸣的后果是什么?”一名随行的长老急声问道。
苏浅的脸色愈发苍白,她看着被银光笼罩的王瑶,又扫过在场所有接触过法则碎片的修士,一字一顿地说道:“后果就是,所有像我们这样,神魂深处烙印下法则痕迹的人,神魂会在这场共鸣中被瞬间撕裂、崩解。他们不是想毁掉碎片……他们是想让所有试图修复法则的人,全都变成疯子,或者死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营帐内的气氛瞬间从对王瑶的担忧,升级到了对自身存亡的恐惧。
焚心谷是陷阱,而王瑶则是诱饵。
若救不了王瑶,他们无法安心去争夺碎片;可若眼睁睁看着碎片出世,他们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死局。
罗羽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密布,但目光却异常坚定。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慢慢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最刚猛、最直接的方式,将王瑶从“初律之影”的掌控中夺回来!
“苏浅,带人守住营帐,无论发生什么,不许任何人靠近。”罗羽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进她的识海,把她拉出来!”
“太冒险了!”苏浅惊道,“那‘初律之影’的力量……”
“没有时间了。”罗羽打断她,掌心一翻,一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火焰升腾而起——断律之火。
此火专克天下法则,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以断律之火为引,将自己磅礴的神识高度凝练,在眉心前方汇聚成一枚复杂无比的符印。
这符印无形无名,因为它本身就代表着对一切既定名讳和规则的否定,罗羽称之为——无名律印。
“去!”
随着一声低喝,那枚“无名律印”化作一道流光,悍然撞进了王瑶的眉心。
罗羽的身体微微一晃,整个人便陷入了深度的冥想之中。
他的意识,已经随着那枚律印,投影到了王瑶那片被银色光芒和古老规则统治的意识迷宫里。
这里是一片无垠的银色世界,天空与大地皆由冰冷的法则符文构成。
他的面前,“初律之影”那高大的身影矗立着,挡住了通往王瑶本体意识的唯一路径。
“乱法者,欲见证吾之威严,须过三重试炼。”宏大的声音在整个识海中回荡。
紧接着,第一道质问如天雷般落下:“第一问,天地有序,万物有律,你为何要改律?”
罗羽昂首,黑色的断律之火在周身燃烧,对抗着无处不在的银色威压。
他沉声作答,声音传遍四野:“因律已食人!当律法不再是守护苍生的屏障,而是权欲者手中屠戮众生的刀俎,这律,便该改!”
“初律之影”沉默了一瞬,似乎在评判他的答案。
随即,第二道更沉重、更尖锐的质问降临:“第二问,你为她而来,可愿为她而死?”
这个问题直击本心。
罗羽想起了过往种种,想起了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嘴角竟浮现出一抹苦涩而温柔的笑意。
他坦然道:“我早就不怕死,只怕她不信我。”
话音落下,周围的银色光芒剧烈波动起来。
显然,这个答案触动了某种核心。
“初律之影”的身影变得有些虚幻,祂似乎在说:“好一个‘只怕她不信我’……那么,第三关,便让你看看,她为何不信。”
刹那间,整个银色世界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天飞雪的凛冬。
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她的脸蛋冻得通红,眼中满是泪水与绝望。
那是幼年时的王瑶,被家族视为不祥,抛弃于荒野之中。
她哭着,对着苍茫的天空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有没有人……能应我一声?”
风雪呼啸,无人回应。
那份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与冰冷,仿佛利刃般刺入罗羽的意识深处。
他能感觉到,这便是王瑶内心最深处的伤疤,是她一切坚强外壳下的脆弱本源。
罗羽没有去攻击幻象,也没有试图用道理去说服。
他一步步走到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身影前,缓缓跪下,伸出双臂,将那道虚幻的、冰冷的影子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仿佛一道能融化万古冰雪的暖阳。
“从今往后,我来应你。”
这一刻,整个意识世界剧烈震颤。
那漫天风雪、那被抛弃的女孩、那高高在上的“初律之影”,都如同镜花水月般,寸寸碎裂。
营帐内,王瑶周身的银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重新收敛回她的体内。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先是迷茫,随即清明,最后,定格在了面前神情疲惫、脸色苍白的罗羽身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危机已经解除。
王瑶凝视着罗羽,许久,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不确定的声音,轻声问道:“刚才……在我脑子里,你说我哭的时候,你会应我?”
罗羽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会应你。”
得到肯定的答复,王瑶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但那泪水中,却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痛苦。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忽然凄然一笑:“可幽古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天,在那一世,是你……亲手把我推进了雪渊。”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罗羽脸上的温柔瞬间僵住,如遭雷击。
还不等他从这颠覆性的指控中回过神来,营帐之外,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从天而降!
整个营地骤然剧烈震动,仿佛大地都在呻吟。
众人骇然冲出营帐,只见百丈高空之上,一名身着华贵黑袍的男子凭虚而立。
他面容俊美邪异,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正是幽古。
在他的手中,赫然托着一块巨大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晶。
冰晶之内,竟封印着一具女尸!
那女尸的面容,与王瑶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安详,仿佛沉睡了万古。
幽古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罗羽和王瑶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方圆十里:“罗羽,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说的,是真相。”
气氛,在这一刻死寂到了极点。
苏浅的反应最快,她强忍着心头的震骇,双手法诀急变,一道道灵光射向那块冰晶,试图解析其来源与构成。
片刻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低声对罗羽道:“这封印之术……源自‘光律殿’!是法则灵境的入口所在!”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焚心谷是幌子,幽古抛出这具冰尸,是为了引我们去光律殿!第二块法则碎片,根本不在焚心谷,而在灵境之内!”
“但光律殿的守护者‘光羽’,从不允许活人踏入灵境。”苏浅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除非……除非有人能以‘无律之身’,破开祂设下的门禁。”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罗羽身上。
身负混沌,修炼断律之火,他是唯一符合“无律之身”条件的人。
罗羽的目光从那具冰封的女尸上移开,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王瑶,心中的痛楚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情感的时候。
无论前世真相如何,眼下的危机,必须解决。
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火纹剑,剑柄上的温度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我就做一次,无法无天的人。”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流光,率领众人,朝着遥远天际那座若隐若现的宏伟殿堂疾驰而去。
光律殿,悬浮于云海之上,神圣而庄严。
高耸入云的石门紧闭,仿佛亘古如此。
一名身披光羽、手持光刃、雌雄莫辨的身影静静地立于门前,正是守护者光羽。
“欲入灵境者,须先断一执。”光羽的声音空灵,不带一丝情感。
罗羽停下脚步,与祂遥遥相对,沉声问道:“何执?”
光羽的目光淡淡扫过他身后的王瑶,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羁绊:“情执。若你心中,尚有一人重于天地,便不配触碰世间最本源的法则。”
空气瞬间凝固。
这是一个绝杀的考验。
要救众人,要探寻法则,就必须放下对王瑶的感情。
可他刚刚才在她的识海中许下承诺,要应她一生。
罗羽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火纹剑,剑身倒映出他挣扎而痛苦的脸。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死寂。
他缓缓拔出长剑,那锋利的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却不是指向光羽,而是……猛地转向了自己的心口。
“那我剜了这颗心,”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撼动天地的疯狂,“可够资格?”
噗嗤——
剑尖入肉,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剑锋滴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就在血滴落地的刹那,那万古不开的巨大石门,竟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比光羽更加古老、更加漠然的低语,从门缝中悠悠传来,清晰地响彻在罗羽的脑海:
“考验,开始——”
“你能否在她为你而死时,仍选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