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鬼魅,在深夜传回了潮州府缉私队据点。
据点内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海龄捏着那份沾着硝烟气息的简短战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面前的海图上,代表王振标部队的蓝色标记旁,被重重地打上了一个代表“受挫”的黑色叉号。
韦绍光一拳砸在身边的木箱上,木屑纷飞:“他娘的!果然是这帮杂碎在背后捣鬼!里应外合!狗官!红毛鬼!老子跟你们没完!”
苏和泰站在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乌石坳的噩耗,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旗人优越”、“官军威严”的幻想浇得粉碎。他引以为傲的出身,在残酷的背叛和血淋淋的失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他看着海龄沉静却蕴含风暴的眼神,看着韦绍光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愤怒,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寒冷。他信仰的基石,正在血与火中崩塌。
海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投向桌上那张破译出来的电报纸条和标注的地图。“‘福昌号’…‘海蛇’…三日后…”他的声音异常冰冷,“王管带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缉私队的利刃,在染血的磨刀石上,发出了渴饮的嗡鸣。
三日后的深夜,乌云蔽月,海风带着一股不祥的湿冷腥咸。
“老地方”——一处距离潮州府城数十里外、极其隐蔽的礁石海湾。海浪拍打着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呜咽。除了涛声,一片死寂。
几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被礁石环抱的狭小水域。船体涂成深灰色,几乎与黑暗的海面融为一体。船头,几个黑影警惕地瞭望着四周。
几乎同时,另一方向,几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骡车,在崎岖隐秘的沿海小路上颠簸着,也抵达了预定的岸边地点。车夫跳下车,点燃了一支特制的、光线微弱却穿透力极强的防风提灯,朝着海面有规律地晃了三晃。
海面上,一艘快船上也亮起了同样微弱的光点,回应着。
交易开始了。
岸边,从骡车上卸下的,是一个个沉重的木箱。快船上放下小艇,十几个身手矫健的水手划着桨,迅速靠岸,开始沉默而高效地将木箱搬运上小艇。
就在货物即将搬运完毕的紧张时刻,异变突生!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夜的寂静!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一名正在指挥搬运的头目脚下,溅起一蓬碎石!
“缉私队!放下武器!违者格杀!”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从岸边高耸的礁石后响起!紧接着,数十支“连珠快铳”黑洞洞的枪口从礁石、灌木丛中探出,火绳点燃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兽瞳!韦绍光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出现在一块最高的礁石上,手中的连珠快铳稳稳地指向下方。
“有埋伏!快走!”岸上和水上的人瞬间大乱!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武器。
“开火!”韦绍光的吼声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砰砰砰砰——!”密集的枪声瞬间爆响!如同疾风骤雨!格致院精心打造的“连珠快铳”在这一刻展现了恐怖的杀伤效率!铜壳弹在夜空中划出致命的流光,精准地射向那些试图反抗或逃跑的目标!
惨叫声此起彼伏!岸上的搬运工和水手如同被割倒的稻草般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礁石和沙滩!
海面上的快船见势不妙,船老大嘶吼着下令调转船头,试图冲出海湾逃窜!
“想跑?给老子留下!”韦绍光眼中凶光毕露,大吼一声:“‘水底龙王炮’!放!”
随着他的命令,几处不起眼的礁石缝隙和浅水区,突然爆发出沉闷的巨响!“轰!轰!轰!”预先秘密布设的触发式水雷被引爆!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两艘快船被爆炸的冲击波直接掀翻、撕裂!木屑和人体碎片四散飞溅!剩下的两艘也被爆炸波及,船体剧烈摇晃,速度骤减!
“火蜈蚣!上!”海龄冷静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几艘改装过、船头装着小型火炮的敏捷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另一侧隐蔽的入口冲入海湾!船头的炮口火光一闪!
“轰轰!”炮弹呼啸着砸向那两艘试图逃跑的快船!一艘被直接命中船舷,燃起大火!另一艘也被弹片击中,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绝望地打转。
战斗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岸上和水上的走私者、武装水手几乎被全歼。海湾内漂浮着船只的残骸、木箱碎片和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
缉私队员和新军士兵迅速控制现场,开始搜查。
“光哥!快看这个!”赵有田从一个被击毙的、穿着绸衫、像是小头目的尸体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的防水小包,兴奋地递给韦绍光。
韦绍光粗暴地撕开油纸,里面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借着火把的光,他粗粗一看,脸色瞬间剧变!那是几封密信!其中一封抬头赫然写着“敬呈穆中堂台鉴”!落款处,一个清晰的红泥印章——赵汝舟!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另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用洋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盖着一个显眼的、双狮环绕船锚的蓝色印章——那是英军的徽记!旁边还有一张手绘的、极其精细的潮州湾水文图,标注着水深、暗礁、潮汐、甚至几处适合登陆的浅滩!
“狗日的赵汝舟!狗日的穆彰阿!”韦绍光目眦欲裂,怒吼声响彻整个血腥的海湾,“通敌卖国!证据确凿!”
海龄快步走过来,接过那些信件和图纸,借着火光迅速扫视。当看到那张英军水文图和盖着英军印章的信件时,饶是他心志坚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已不是简单的走私或贪腐,这是赤裸裸的叛国!将大清海防命脉,拱手卖给敌寇!
“立刻封存!所有物品,任何人不得擅动!包括尸体,全部带回!”海龄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意识到,他们钓到的,是一条足以搅动整个帝国朝堂的、剧毒无比的大鱼!
苏和泰站在一片狼藉的岸边,脚下是粘稠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他亲眼目睹了韦绍光发现密信的整个过程,听到了那声“穆中堂台鉴”和“赵汝舟”的名字。穆彰阿!当朝权势熏天的军机大臣!苏和泰家族长辈口中需要巴结仰望的顶级权贵!赵汝舟,那个看似阴鸷的州府通判!
冰冷的现实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旗人”、“贵胄”的虚幻光环。原来这顶戴花翎之下,这黄带子包裹的,竟能是如此肮脏卑鄙、通敌卖国的灵魂!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被灌输的信仰全部呕吐干净。血与火,终于烧穿了他骄傲的铠甲,露出了里面那个茫然、痛苦、信仰崩塌的灵魂。缉私队的利刃,不仅斩断了走私的黑线,也斩断了苏和泰心中最后的枷锁。